春消息 明抄本 古吴金木散人
中国古代十大手抄本之《春消息》古吴金木散人著 痴部 明 文震亨抄本
寂寞守空闺之女本多,他独愿"助人为乐"。无论寡妇、使女、小姐、仆妇,有求必应,不择贵贱,母与女齐御主与仆同欢。好一幅"阴阳交欢大乐图"。
目录
第一回 小儿童题咏梅花观 老道士指引凤皇山
第二回 杨柳岸奇逢丽女 玉凫舟巧和新诗
第三回 两书生乘戏访娇姿 二姊姝观诗送纨扇
第四回 作良媒一股凤头钗 传幽谜半幅花笺纸
第五回 憨公子为妹婚寻人立逼 美秀才苦推辞受尽肮脏
第六回 缔良盟私越百花轩 改乔妆夜奔巴陵道
第七回 宽宏相国衣饰赏姬 地理先生店房认子
第八回 泥塑周仓威灵传柬 情投朋友萍水相逢
第九回 老堪舆惊报状元郎 众乡绅席建叔清院
第十回 夫共妇百年谐老 弟与兄一榜联登
第一回 小儿童题咏梅花观 老道士指引凤皇山
词:
香脸初匀,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赋与精神,全在秋波转。早是萦心可惯,那更堪频频顾盼。几回得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烛影摇红,夜来筵散春宵短。当时谁解两情传?对面天涯远。再奈云稀雨断,凭栏杆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这一首词,名唤《烛影摇红》,说道世间男女姻缘,却是强求不得的。虽然偶尔奇逢,俱由天意,岂在人谋。但看眼前多少佳人才子,两相瞥见之时,彼此垂盼,未免俱各钟情,非以吟哦自借,即以眉目暗传。既而两情期许,缔结私盟,不知倩了多少蝶使蜂媒,捱了几个黄昏白昼。故常有意想不到的,而反得之邂逅。又或有垂成不就的,而反得之无心。及至联姻二姓,伉俪百年,一段奇异姻缘,不假人为,实由天意。所以古人两句说得好“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正说“姻缘”二字,大非偶然矣。如今听说巴陵城中,有一个小小儿童,却不识他姓名。在怀抱时就丧了母,其父因遭地方有变,把他抛撇在城外梅花圃里,竟自弃家远窜。后来亏了那一个管圃的苍头,收在身边,把他待如亲子,渐渐长大。到了七岁,此儿天资迥异,识见非凡,晓得自己原有亲身父母,不肯冒姓外氏,遂自指梅为姓,指花为名,乃取名为梅萼。那圃旁有一座道院,名为梅花观,并适才那所梅花圃,却是巴陵城中一个杜灼翰林所建,思量解职归来,做个林下优游之所。观中有个道士,姓许名淳,号为叔清,尽通文墨,大有道行,原与杜翰林至交。这许叔清见梅萼幼年聪慧,出口成章,大加骇异,时常对管圃的苍头道:“此儿日后必登台鼎之位,汝当具别眼视之。”苍头因此愈加优待,凡百事务,都依着他的性子。那许叔清每见一面,便相嘉奖,遂留他在观中习些书史。这梅萼虽是有些儿童气质,见了书史,便欣欣然日夕乐与圣贤对面。一夜,徐步西廊,遥见月光惨淡,遂援笔偶题一律于壁上道:
疏钟隐隐送残霞,烟锁楼台十二家。
宝鼎每时焚柏子,石坛何日种桃花。
松关寂寂无鸡犬,檎树森森集鹊鸦。
月到建章凉似水,蕊珠宫内放光华。
越旬日,杜翰林因到圃中看梅,便过观中与许叔清坐谈半晌,遂起身行至西廊,见壁上所题诗句,顿然称羡。又见后边写着“七岁顽童梅萼题”,愈加惊异,叹赏不已,便问许叔清道:“这梅萼系是谁氏儿童,而今安在,可令他来一见么?”许叔清道:“杜君,此儿因两岁上不知谁入把他撇在梅花圃里,倒亏了那一个管圃的老苍头收养到今。杜君若亟欲一见,待我着人唤来就是。”杜翰林十分喜悦,只因自己无子,便有留心于他了。许叔清便把梅萼唤到跟前,杜翰林仔细觑了两眼,高声称赞到:“好一个小儿!目秀眉清,口方耳大,丰姿俊雅,气度幽闲。将来不在我下,决非尘埃中人也。”便问道:“汝既善于吟咏,就把阶前这落梅为题,面试一首何如?”梅萼不敢推却,便恭身站在厅前,遂朗吟一绝云:
不涿群芳斗丽华,凌寒独自雪中夸。
留将一味堪调鼎,先向春前见落花。
杜翰林听罢,心中惊异,便对许叔清道:“我看此儿年纪虽小,志气不凡,天生如此杰才,真是世间一神童也。”叔清见他满心欢喜,便欲把梅萼引进,遂说道:“今日若非杜君对面,此儿岂肯轻易一吟。若只吟一首,恐不足以尽其才思,必当再吟,何如?”梅萼道:“公相是天朝贵客,小童乳臭未干,焉敢擅向大人跟前再撰只字。”杜翰林与许叔清同笑道:“不必过谦,仍以原题再咏。”梅萼再不敢辞,低头想了一想,又口占一绝云:
玉奴素性爱清奇,一片冰心谨自持。
唯恐蝶蜂交乱谑,肯将铅粉剩残枝。
杜翰林拍掌大笑道:“许道长,此儿不可藐觑。开口成诗,一字不容笔削。即李、杜诸君,无出其右。岂非天才也耶?”许叔清道:“杜君所言极是,只因淹滞泥途,恐燕山剑老,沧海珠沉,哪得个出头日子。”杜翰林暗想道:“我想此儿有此大才,异日必当大用,今我又无子嗣,他既无父母,便着他到我府中,延师教诲,长大成人,倘得书香一脉,也好接我蝉联,真不枉识英雄的一双慧眼。”便对梅萼道:“我欲留你到我府中读书,你意下如何?”梅萼道:“梅萼一介顽童,无知小蠢,得蒙公相垂怜,诚恐福薄,不足以副厚望。”杜翰林便着人去唤那管圃的苍头来吩咐:“你明日可到我府中领赏,白米五石,白银五两,以酬数年抚养之劳。”苍头虽是口中勉强应承,心里实难割舍,只得眼泪汪汪,相看流涕,叩谢而去。杜翰林把梅萼带道府中,遂与夫人商议。那夫人原是识相的,一见梅萼,便大喜道:“此儿相貌非凡,他日当大过人者。吾家喜得有子矣。”遂劝杜翰林替他改名杜萼,纳为己子。即便浑身罗绮,呼奴使婢,一旦富贵,非复昔日之梅萼矣。随又延师讲读,且杜萼毕竟是个成器的人,在杜翰林府中,整整读了三年,十岁时,果然垂髫入泮。杜夫人满心欢喜,爱如珍宝,胜似亲生。一日,与杜翰林商量,就要替他求亲。杜翰林止住道:“夫人,吾家止他一子,小小游庠,岂无门当户对的宦家作配。依我意思,只教他潜心经史,万一早登甲第,求亲未迟。”杜夫人见翰林公说得有理,不敢执拗,只得依从。又过了几年,忽一日,杜萼来到梅花圃中看梅,便寻昔日那个老苍头。俱回说,两年前已身故了。杜萼听罢,暗自掩泪道:“我想,自襁褓时失去了父母,若非此人收留在身,抚养几载,何能到得今日。古人云,为人不可忘本。”便又问道:“那苍头的棺木,如今却埋在哪里?”那人回答道:“就过圃后三里高土堆中。”杜萼就着人去买一副小三牲,酒一尊,香烛纸马,随即走到高土堆前,殷勤祭奠,以报数年抚养之恩。祭奠已毕,只见一个道童,向圃后远远走来,道:“杜相公,我们梅花观许师父相请。”杜萼问道:“你许师父就是许叔清老师么?”道童道:“恰就是当初留相公在观里读书的。”杜萼道:“这正是许叔清老师了,我与他间别多年,未能一会,正欲即来奉拜。”就同道童径到梅花观里。许叔清连忙迎迓道:“杜公子,一别数年,阶前落梅已经几番矣。犹幸今日得赐光临,何胜欣跃。万望再赐留题,庶使老朽茅塞一开,真足大快三生也。”杜萼笑道:“向年造次落梅之咏,提起令人羞涩,至今安敢再向尊前乱道?”许叔清道:“杜公子说哪话,昔年所咏落梅,今日重来相对,如见故人,正宜题咏。我当薄冶小酌,盘桓片时,万勿责人轻亵。”即便吩咐道童,整冶酒肴,两人尽兴畅饮,欲为竟日之欢。饮至半酣,杜萼道:“老师,今岁观中梅花,比往年开得如何?”许叔清道:“今年虽是开得十分茂盛,却被去冬几番大雪都压坏了。杜公子若肯尽兴方归,即当携尊梅下,畅饮一回,意下如何?”杜萼欣然起身,携手同行。着道童先去取了锁钥,把园门开了,然后再撤酒席。二人慢慢踱到园中,果见那些梅花,都被冬雪损了大半,道童就把酒肴摆列在一株老梅树下,两人席地而坐,畅饮了一会。忽见那老梅梢上,扑的坠下一块东西,仔细一看,却是腊月里积下的一团雪块。许叔清笑道:“杜公子岂不闻古诗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今既有梅有雪,安可不赋一诗,以不辜负此佳景乎?谨当敬以巨觞,便以雪梅为题,乞赐佳咏。老朽虽然不敏,且当依韵一和。”便满斟一巨觞,送与杜萼。杜萼也不推辞,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遂口占一绝云:
老梅偏向雪中开,有雪还从枝上来。
今日此中寻乐地,好将佳醴泛金杯。
许叔清拍掌大笑道:“妙,妙!数载不聆佳咏,又幸今日复赐教言,真令老朽一旦心目豁然矣。”杜萼道:“但恐鄙俚之语,有污清耳,献笑,献笑。”就把巨觞依旧满斟一杯送与许叔清:“敢求老师一和。”许叔清连忙伸手接过酒来,遂谦逊道:“公子若要饮酒,决不敢辞。说起作诗,但是老朽腹中无物,安敢胡言乱道?实难从命。”杜萼道:“老师说哪里话,适才见许,安可固谦?”许叔清也不再辞。把酒饮了一口,想一想,连饮了三四口,想了三四想,遂说道:“有了,有了。只是杜撰,不堪听的,恐班门弄斧,益增惭愧耳。”杜萼道:“老师精通道教,自然出口珠玑,何太谦乃尔。请教,请教。”许叔清拿起巨觞,都的一口饮尽,便朗和云:
雪里梅花雪里开,还留溶雪堕将来。
愧予性拙无才思,强赋俚词送酒杯。
杜萼称赞道:“妙得紧,妙得紧。若非老师匠心九转,焉得珠玉琳琅?”许叔清大笑一声道:“惶愧,惶愧。”说未了,那道童折了一枝半开半绽的梅花走来。杜萼接在手中,嗅了一嗅,果然清香扑鼻,便问道:“却敢问老师,缘何这一枝梅花,与梢头所开的颜色大不相似,却是怎么缘故?”许叔清道:“杜公子,你却不知道,这梅花原有五种,也有颜色不同的,也有花瓣各样的,也有香味浓淡的,也有开花迟早的,也有结子不结子的。方才折来的,与梢头的原是两种,所以这颜色、花瓣各不相同。”杜萼道:“敢问老师,梅花既有五种.必有五样名色,何不请讲一讲。”许叔清道:“公子,你果然不晓得那五种的名色,我试讲与你听。”杜萼道:“我实不晓得,正要请教老师。”许叔清道:“五种妁名色,一种赤金梅,一种绿萼梅,一种青霞叠梅,一种层梅,一种仙山玉洞梅。”杜萼道:“敢问老师,梅花虽分五种,还是哪一种为佳?”许叔清道:“种种都美,若论清香多韵,还要数那绿萼梅了。”杜萼便又把手中梅花向鼻边嗅了几嗅,道:“老师,果然是这一种香得有韵。”许叔清笑道:“杜公子今日幸得到这梅花观,适才又承教了梅花诗,便向这梅花园内畅饮一番梅花酒,也是对景怡情,大家称赏,岂非快事。杜萼大笑道:“老师见教,极是有理。就把折来这一枝梅花侑酒,何如?”许叔清道:“妙,妙”就唤道童把壶中冷酒去换一壶热些的来。那道童见他两人说得有兴,笑得不了,连忙去掇了一个小小火炉,放在那梅树旁边,加上炭,迎着风,一霎时把酒烫得翻滚起来。许叔清道:便把热酒斟上一觞,送与杜萼道:“杜公子,当此良辰,诗酒之兴正浓,固宜痛饮千觞,搏一大醉。只是杯盘狼藉,别无一肴以供佳客,如之奈何?”杜萼道:“老师何出此言,我自幼感承青眼,原非一日相知,今日复蒙过爱,兼以厚扰,不胜愧赧。嗣此倘得寸进。决不相忘。”许叔清道:“我与公子父子交往,全仗垂青,今日之酌,不过当茶而已,安足挂齿,敢问公子,今岁藏修,还在何处?”杜萼道:“正欲相恳此事。敢问老师这里,有什幽静书房,假我一间,暂栖旬月,不识可有么?”许叔清道:“杜公子,我这观中你岂不知,并无一间幽静空房可读得书的。你若果肯离得家,出得外,奋志攻书,我指引你一个好所在,甚是精洁,必中你的意思。”
杜萼道:“请问老师,还在何处?”许叔清道:“此去渡过西水滩,一直进五六里路,有一座凤凰山,山中有一座清霞观,甚是宽绰。前前后后约有数十间精致书房。观中有一个道士,姓李名乾,原是我最契的相知。一应薪水蔬菜之类,甚得其便。杜公子回去与令尊翁计议停妥,待老夫先写封书去与他,要他把书房收拾齐整,然后拣个好日再去,如何?”杜萼道:“既有这个所在,况又有老师指引,家尊自然允诺的了。”正说间,只见夕阳西下,杜萼便起身作别。许叔清道:“本当再谈半晌,争奈天寒日晡,不敢相留。”便携手送出观门。杜萼遂辞谢而去,回家就与父亲商量清霞观读书一事。杜翰林满心欢喜,便允道:“萼儿既然立志读书,异日必得簪缨继世。明日是个出行日子,何不买舟竟往凤皇山?先去拜望了那清霞观中道长,然后回来收拾书箱,再去未迟。”杜萼谨尊严命,随即着人到梅花观里约了许叔清,次日买舟一同来到凤皇山。两入逍遥徐步,四下徘徊观看。果然好一座高山,只见:
奇峰巍耸,秀石横堆。山冈上全没些兔迹狐踪。草丛中唯见些野花残雪。云影天光,描不出四围图画;乌啼莺唤,送将来一派弦歌。这正是:
山深路僻无人到,意静心闲好读书。
杜萼看了一会道:“老师,果然好一座山。正是眼前仙境,令人到此,尘念尽皆消释矣。”许叔清便站住,在高冈上,又四下指点道:“杜官人,你看此山,形如立凤,前后来龙,两相回护,正阴在我巴陵,所以城中那些读书的,科科不脱,甲第俱从这一派真龙荫来。”杜萼道:“原来如此。敢问老师,这里去到清霞观还有多少路?”许叔清道:“杜官人,你看远远的密树林中,那一层高高的楼阁,便是清霞观了。”两人说说笑笑,缓步行来,早到清霞观里。道童连忙通报,那李道士随即出来迎迓,引入中堂。三人揖罢,李道士问许叔清道:“师兄,此位相公何处,高姓大名?”许叔清道:“道兄,这是城中杜翰林的公子。”李道士道:“原来就是杜老爷的公子,失敬了。”便又仔仟细觑了两眼,暗对许叔清道:“师兄,我记得杜相公末垂髫的时节,曾在那里相会过。”许叔清笑道:“道兄,你果然还记得起。数年前,曾在我观中西廊板壁上,题那‘疏钟隐隐送残霞’的诗句,你见是七岁顽童,便请来相见的,就是这位公子。”
李道士欠身道:“久慕相公诗句,渴欲一晤,今幸光临,实出望外。敢乞留题一首,以誌清霞,不识肯赐教否?”杜萼笑道:“今到宝山,固宜留咏,但恐当场献丑,有玷上院清真。”李道士道:“杜相公何乃太谦。”便唤道童取了一幅罗纹笺,磨了一砚青麟髓。杜尊竟也没甚推辞,蘸着笔,遂信手挥下一律,云:
百尺楼台接太清,琉璃千载倍光明。
真经诵处天花坠,法鼓鸣时鬼魅惊。
世界红尘应不到,胸襟俗念岂能生?
森森桧柏长如此,历尽人间几变更。
桂萼写罢,许叔清与李道士连忙接了,展开仔细从头念了一遍。李道士高声喝采道:“妙极,妙极!杜相公,只恨小道无缘,相见之晚,不得早聆大教。几时落得清诲一番,真胜读书十年矣。”许叔清道:“道兄,这有何难,杜相公今岁正欲寻个清静所在藏修,你观中既有空房,何不收拾一两间,与杜相公做个书室,就可早晚求教,却不是两便。”李道士道:“杜相公若肯光降,我这里书房尽多,莫说是一两间,便是十数间也有,亦当打扫相迎。”杜萼道:“老师既肯见纳,足感盛情,谢金依数秦上。”李道士道:“书房左则空的,敢论房金,只待相公高中,另眼相看足矣。”许叔清笑道:“今日也要房金,明日也要清目,两件都不可少。”三人大笑一场。李道士先唤道童把前后书房门尽皆开了,然后起身,引了他二人,连看三四间,果然精致异常。李道士道:“杜相公,这几间看得如何?”桂萼道:“这几间虽然精雅,只是逼近中堂,早晚钟磬之声不绝耳畔,如之奈何?”李道士道:“杜相公讲得有理。这轩后还有一间小小斗室,原是小道早晚间在内做真实功夫的。杜相公若不见弃,请进一看,庶几或可容膝。”桂萼道:“既是老师净居,岂敢斗胆便为书室。”李道士道:“这也不是这等说,只要是相公不嫌蜗窄,稍可安身,就此相让,不必踌躇。”杜萼道:“既然如此,也借赏鉴一赏鉴。”李道士便向袖中汗巾里,取出一个小钥匙,把房门开了。许叔清与杜萼进去看时,果然比那几间更幽雅,更精致李道士道:“杜相公,这间看得书么?”杜萼道:“恰好做一间书房,未必老师果肯相假。”道士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凭杜相公随时收拾行李到来就是。”杜萼便躬身致谢,即欲起身作别,李道士一把扯住道:“难得杜相公光降,请再在此盘桓片时,用了午饭,待小道亲送到那凤皇山上。还有一事相烦。”许叔清道:“杜相公,既是道兄相留,便在此过了午,慢慢起身进城,到家里尚早。”杜萼道:“但不知老师有何见谕?”李道士道:“再无别事相恳,小道两月前在那凤皇山高峰上,新构得一椽茅屋,要求杜相公赐一对联,匾额上赐题两字,以为小道光彩。”杜萼满口应承。不多时,那道童走进房来,道:“请相公与二位师父后轩午饭。”大家同走起身。李道士依旧把房门锁了,三人同到后轩。午饭完毕,李道士吩咐道童,打点纸笔,随取山泉煮茗,快到凤皇山来。道童答应一声,转身便去打点。三人慢慢踱出观门,只见松风盈耳,鸟韵撩人。杜萼称赞道:“果然好一座清霞观,此非老师道行高真,何能享此清虚乐境。”李道士道:“惶恐,惶恐。”须臾之间,就到了凤皇山上。杜萼道:“这峰峦嶮峻,请二位老师先行,待我缓缓随后,附葛攀藤,摄衣而上就是。”许叔清笑道:“道兄,杜相公自来不曾登此山路,想是足倦行不上了。我们同向这石崖上坐一坐儿,待相公养一养力再走。”李道士道:“这里冷风四面逼来,怎么坐得?杜相公,你再强行几步。那前头密松林里,就是小道新构的茅屋了。”杜萼仔细射了一眼,果然不上半里之路,只得又站起身来,与许叔清挽手同行。慢慢的左观右望,后视前瞻,说一回,笑一回,霎时间便到了那密松林内。真个有间小小幽轩,四下净几明窗,花阑石凳,中间挂着一幅单条古画,供着一个清致瓶花。杜萼极口喝采道:“果然好一所幽轩。苟非老师,胡能致此极乐?”李道士笑道:“不过寄蜉蝣于天地耳,何劳相公过奖。”正说话间,那道童一只手擎了笔砚,一只手提了茶壶,连忙送来。许叔清在旁着实帮衬,便把笔砚摆列齐整。李道士就捧了杯茶,送与杜萼:“请杜相公见教一联。”杜萼连忙接来茶,道:“二位老师在此,岂敢斗胆。”许叔清:“日色过午,杜相公不必谦辞,请信笔挥洒一联,便可起身回去。”杜萼就举起笔来,向许叔清、李道士拱手道:“二位老师,献丑了。两个欠身道:“不敢。”你看杜萼也不用思想把笔蘸墨直写道:
千峰万峰云鸟没,十洲芳草参差。
五月六月松风寒,三岛碧桃上下。
李道士大喜道:“妙,妙,妙!莫说题这对联,便是这两行大字,就替小道增了多少光辉。”杜萼道:“老师休得取笑。”李道士道:“杜相公,有心相恳,一发把这匾额上再赐两字。”杜萼便又提起笔来,向那匾额上大书三字云:悟真轩. 李道士道:“杜相公,这三字愈加题得有趣。”许叔清道:“道兄,这有何难,少不得杜相公明日到观中看书的时节,慢慢酬谢罢了。”杜萼道:“今日家尊在家等候,不敢久留。不过两三日内,复来趋教矣。”李道士道:“杜相公请还转敝观去,清茶再奉一杯如何?”杜萼道:“多谢厚情,恐再耽搁,却进城不及了。”道士便相送下山,三人致谢而别,各自分手回去不提。
不知杜萼回家见了父亲,有何计议?几时才得到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杨柳岸奇逢丽女 玉凫舟巧合新诗
诗:
少年欲遂青云志,黄卷青灯用及时。
辞文研穷贤圣理,偕朋砥砺古今疑。
滩头邻舫逢殊色,月下同情赋丽词。
不意相思心绪乱,何尝一日展愁眉。
说这杜萼别了李乾道士,离了凤凰山,同着许叔清,依旧返棹归来到得梅花观前,此时还有半竿日色,许叔清便要留进观里待茶。杜萼再三辞谢,只得送到城门首,然后作别,分路回去,这杜萼回到府中,恰好翰林又早出门到一士夫家去饮酒未回,他就见了夫人,把清霞观幽雅并山中景致、李道士相待殷勤、让房的话,一一说知。那夫人大喜道:“萼儿,既有这样一个好所在,又遇这般一个好道士,此是天赐汝的好机会,何愁读书不成?只是一件,想汝自幼不曾行路惯的,今朝行了这一日,身子决然有些劳倦,可早早吃些晚饭,先去睡罢。待你爹爹回来,我与他商议就是。”
你道世间哪有这样贤慧的夫人?况且杜开先又不是她亲生的儿子,论将起来何必如此十分爱护?人却不晓得内中一个委曲,这杜萼却常有着实倾心的所在,正是俗语云“两好合一好”的缘故。你看这杜萼,遂躬身应诺。夫人便唤丫鬟整治晚饭,与他吃了,早去安寝。次日侵晨起来,梳洗完备,连忙起到堂前,与翰林相见。翰林问道:“萼儿,我昨晚回来得夜深了,不曾见你,却是汝母对我说得几句,不曾唤你问个详细。你去看那清霞观,果然还好读书么?”杜萼道:“启上爹爹,那清霞观果是好个去处,四围俱是凤凰山高峰环绕,并没一个人家,寂静异常,正是个读书的美地。”翰林道:“那观中可还有空闲的书房么?”杜萼道:“书房虽有几间,可意者绝少。孩儿多承那观中李老师一片好情,情愿肯把自己一间幽雅净室,让与孩儿看书。翰林道:“萼儿,果是那李道士真心肯让便好,不可去占据他的,日后恐招别人谈论。况且读书人讨了出家人便宜,叫做佛面上刮金,后来再不能有个发达日子,这是指望读书里做事业的人所最忌的。”杜萼道:“爹爹有所不知,孩儿一到观中,原来李老师向年与孩儿曾在梅花观中会过,未曾坐下,就取出纸笔来,便要留题。那许叔清在旁再三撺掇,勉强吟了一首。李老师看了,老大称羡,后来便指引孩儿,连看了几间书房,见孩儿心下都不遂意,所以就肯欣然把净房相让,实非强要他的。”翰林点头笑道:“萼儿,原来如此。却把什么为题?”杜萼道:“孩儿就把清霞观题几句。”翰林道:“题得如何?”杜萼便把前题清霞观诗句,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翰林道:“萼儿这首诗,足称老健,不落寻常套中,大似法家的格局。固虽题得好,如今出家人也有几个通得的,况又结交甚广,善于诗赋者尽多,以后若到观中,再不可信手轻吟。倘遇识者,从中看出破绽来,到惹人议论,不如缄默为妙。戒之,戒之!”杜萼躬身道:“谨遵爹爹严训。”翰林道:“萼儿,我有一事与你商量。昨晚在康司牧府中饮酒,席上说起你往清霞观读书一事,他第二个公子满心要与你同去。你道如何?”
杜萼笑逐颜开道:“爹爹,孩儿曾闻古人有云:‘择一贤师,不如得一良友。’既康公子果肯同去,早晚讲习间,互相砥砺,不怕学业无成矣。”翰林道:“同去虽好,你不知道那康公子为人,顽性极重,专务虚名。倘与他同去,明日到妨你的工夫。”杜萼道:“爹爹所言极是。只是各人自求个精微田地便了。”翰林道:“萼儿,既然如此,今日便可着人去约了康公子,明早打点书囊,一齐便与他同去罢了。”杜萼道:“爹爹,此去清霞观足有三十余里,恐日逐饮食之类不堪担送,还要唤一个家僮随去,早晚伏侍便好。”翰林道:“萼儿讲得甚有理,这件事到是要紧的。终不然馆中没人伏侍,可是个长久之计。但是家中这几个小厮,只好跟随出入,哪里晓得支持饮食?我想起来,倒是那管门的聋子,他自幼在我书房中伏侍,一应事务,却还理会得来,明日何不就着他同去?”杜萼道:“爹爹,既然伏侍有人,孩儿久住在家,诚恐荒芜学业。适才已看历日,明日日辰不利,今日就着人去约了康公子,于十一日一同进馆罢了。”这翰林见杜萼择定十一日起身进馆,便欣然应允。 杜萼又说道:“爹爹,孩儿还有一言启上。如今与康公子同馆,相与尚久,彼此不便称呼,望爹爹与孩儿取一个表字。”翰林道:“萼儿,我蓄意多时,又是你讲起,我却省得。昨晚饮酒回来,一觉睡去,忽梦与你同玩花园,只见百花俱未开放,惟有梅花独盛。你问道:‘爹爹,这梅花年年开在百花之前,却有什说?’我回道:‘萼儿,可晓得梅占百花魁之语么?’如今我想起来,那梅花正应着你幼时的名姓,今日就取做杜开先便了。杜萼便深深唱喏,应声而退。
一壁厢就着人去约康公子,一壁厢就唤那个管门的聋子,吩咐着他打点书箱铺盖并供给灯油之类,先往清霞观去.到了十一日,那康公子带领家僮,挑了行李,叫下船只,早向西水滩头等候。等了一会,看看日色将晡,哪里见个杜开先来?殊不知他到梅花观中,却被许叔清留在饯饮康公子等了许多时候,等得十分焦燥。忽见前头杨柳岸边泊着一只小小画船,里面有几个精致女子,穿红着绿,都在那里品竹弹丝。未免又打动他少年耍性,便纵起身来,站在船顶上觑了好几时。就问梢子道:“你可晓得前面那只画船,是哪一家的?这梢子一时回覆不来,也走到船头上看了一看,道:“康相公,你适间问的,可是那泊在杨柳岸边的么?”康公子点头道:“正是,正是。”梢子道:“那只船唤名玉凫舟,就是城中韩相国老爷家的。”康公子道:“那船中饮酒的是什么人?”梢公道:“康相公,这上面坐的正是韩相国老爷,今日在凤凰山祭祖回来,因此泊船在这里游耍。”康公子道:“那几个女子,却是那里送将他承应的乐工?”梢子笑道:“康相公,你还不知,这是相国老爷去年新选的梨园女子,一班共有十人,演得戏,会得歌,会得舞,一个个风流俊丽,旖旎娉婷,标致异常哩。”康公子摇头道:“这老头儿好快活,好受用。梢子,你说得这样标致,又打动了我康相公往常间的风流逸兴。趁杜相公此时还未到来,你快把船儿撑近那边几步,待我饱看一会儿去。”梢子便提起竹蒿,慢慢的一篙一篙撑向前去,与画船相近,也傍在杨柳岸边。康公子不好船窗大开,只得半开半掩,着实瞧了半晌。
原来那几个女子都朝着韩相国站的,只看得背后,哪里看得明白?他却一霎时心猿难系,意马难拴,魂灵儿俱吊在那几个女子身上,拼着个色胆如天,故意把那一扇船窗“呀”的推将开去。那几个女子听见这边一声响亮,个个都回转头来。康公子又乘机轻轻嗽了一声。恰好那内中有一个女子,手拨着琵琶,却是韩相国日常间最欢喜得宠的,唤做韩蕙姿,她听得间壁船中嗽了一声,便觉有心,连忙回睛偷看。原来天色昏黄,两边船里俱未上灯,这边看到那边,两个都是黑洞洞的,哪里看得明白,就把手中琵琶,弹了一曲《昭君怨》词儿。你看这康公子,坐在这边船中,听得间壁船里弹着词儿,就如掉了魂的一般,只是凝眸俯首,倚栏静听了一会。曲未罢,只听得岸上远远有人厉声问道:“前面可是康相公的船么?”这康公子晓得是杜开先来,恰才“嘿嘿”长叹一声,走到船头上,应问道:“来者莫非是杜相公么?”杜萼道:“小弟正是杜开先。”
原来林开先在梅花观中饮了半晌,不觉醉眼模糊,又遇天色昏暮,哪里看得些儿仔细,虽是听得康公子应声,也不知船泊在哪一边。康公子道:“杜兄,请上这边船来。”杜开先正待要走,忽听得那边船中笙歌盈耳,只道是康公子船里作乐,便叫道:“康兄,读书人如此作乐,不亦过奢了么?”康公子道:“杜兄请噤声,有话上船来见教。”杜开先便扶住竹篙,一脚跳上船去。康公子见他有些醉意,恐怕失足堕落水中,遂一把扶住。 迎到船里,连忙作揖。杜开先问道:“康兄,适才敢是什么人在舟中作乐?”康公子道:“杜兄,你却错听了,奏乐的不是小弟船中,却是间壁那画船里面。”杜开先道:“这是小弟耳欠聪了。那只画船是哪一家的?”康公子道:“杜兄,那只船名为玉凫舟,是城中韩相国家的。今日相国安排酒筵在内,有两个奏乐的女子,生得天姿绝世,国色倾城,小弟却从来不曾见的。适才等候杜兄不到,也是无意中偶然瞥见,略得偷瞧几眼儿。”杜开先道:“康兄,既有这样一好机会,何不挈带小弟看一看?”康公子道:“杜兄还且从容,我想那韩相国今夜决然赶不进城,料来我们也到清霞观去不及了。今夜就把船泊在这里,少刻待到东山月上,悄悄的把船撑将拢去,连了他的船,再把窗门四下开了,我和你玩月为名,那时饱看一回,却不是好?”杜开先道:“康兄见教,其实有理。只恨小弟无缘,来得太迟了些。”康公子跌足笑道:“小弟来得早的,也不见有缘在这里。”杜开先道:“康兄,只是一件,我和你静坐舟中,如何消遣得这般良夜?”康公子道:“这有何难,小弟带得有两瓶三白,几味蔬菜,杜兄不嫌,就取出来,慢慢畅饮一杯,却不是好?”杜开先拍手笑道:“这也说不得,今夜决然要陪康兄了。”
康公子便唤家僮,向后面船梢里拿过酒肴来。你看这梢子倒也知趣,便来问道:“二位相公,既有酒肴,安可闷酌?把我的船再撑过去些何如?”杜开先道:“说得妙,说得妙!我且问你,那只船上的梢子,你可认得他么?”梢子道:“杜相公,这些撑船的总是我的弟兄们,每日早晨聚会滩头,大家都是唱喏的,如何有个不认得的。杜相公敢是有什吩咐?”杜开先道:“我却没什说话,只恐你不认得的,把船拢将过去,他便倚着官势,难为着你。既是同伙的,拢去不妨。”梢子便去提起竹蒿,一篙撑到那只画船边傍着。康公子就跳起身来,把两扇窗子“扑”的推开。
抬头一看,只见皓月当空,刚在垂杨顶上,便对杜开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诗才,渴欲求教,今日幸会舟中,何不就把明月为题,见教一首?”杜开先笑道:“恐拙句遗哂大方。”康公子道:“言重,言重!”杜开先便倚着阑干,对着月光,朗吟一绝云:
中天皎月未曾盈,偏向人间照不平。
此际莫嫌微欠缺,应须指日倍光明。
康公子道:“承教,承教!杜兄,小弟往常在书房中独坐无聊的时节,也常好胡诌几句,只是吟来全没一毫诗气。朋友中有春秋我的,都道是筊经。”杜开先道:“康兄不必太谦,决然是妙的,小弟正要请教。”康公子道:“小弟赋性愚直,凡遇同袍之中,再没一些谦逊,是不是常要乱道一番,其实不怕人笑。杜兄果不见笑,我就把原题也和一首。若不合题,烦劳改政,切不可容隐在心,背地笑人草包也。” 杜开先道:“不敢,不敢?” 康公子道:“杜兄,又有一说,小弟吟将出来,虽不成诗,也要带几分酒兴,诗肠自然陡发,若是不饮些酒,便心忙意乱,一字也诌不出来。杜兄且从容多饮一杯,小弟先告罪了,就干了这一瓶罢。” 杜开先道:“这一瓶酒哪里就得尽兴,还把这几瓶酒一饮而尽方妙。” 康公子摇头道:“这个使不得,小弟酒量有限,一瓶足矣。若多饮至醉,一字也读不出了。杜开先道:“小弟忝在初交,不知尊量深浅,只是慢慢饮干这一杯,奉陪康兄这一瓶罢。”康公子把两只手捧起酒瓶,不上几口,呷得瓶中罄尽,便道:“杜兄,小弟献丑了。” 杜开先道:“不敢。康公子把酒瓶望船窗外一丢,只见水面上“乒乓”一响,然后放开喉咙,大嗽一声,朗吟云:
谁将这面新磨镜,缘何挂在个中间?
康公子恰才吟得这两句,又向口中咿唔了一会,把腰伸一伸,“扑”的一跤跌倒,便呼呼的竟睡熟在船板上。杜开先把手推一推道:“康兄,难道只吟这两句么?”这康公子哪里做声得出?杜开先道:“康兄,你想是饮了这瓶急酒,把诗肠都打断了。”康公子又不答应。杜开先见他真个睡熟,便着他家僮先把杯盘收拾去了,就向船中把铺陈展开,扶他和衣睡着。杜开先便靠着栏杆,两只眼睛不住的向那边船里瞧个不了原来那只船中另有一个女子,就是恰才拨琵琶的韩蕙姿嫡亲妹子,唤名韩玉姿,仪容态度与姐姐韩蕙姿一般。总是那眼尖利的,见了她姊妹二人,一时辨别不出;若是那眼钝的,毕竟认不出哪一个是蕙姿,哪一个是玉姿这韩玉姿年纪只得一十六岁,凡技艺中倒比姐姐还伶俐几分,虽然堕迹朱门,选伎征歌,随行逐队,每至闲暇工夫,便去习些文翰,所以那诗词歌赋,十分深奥者固不能通晓,倘若文理浅近,意思不甚含蓄的,便解得来原来适才杜开先所咏诗句,虽然把月为题,却是寓意于间壁船中那几个女子身上。这韩玉姿听见他诗中意思,别有一种深情,知他定是个人中豪杰,口里虽不说出,心下觉有几分顾盼之意。直待到了二更时分,方才伺候得韩相国睡着。恰好那些女子承直了一日,个个神疲意倦,巴不得一觉安眠,等得相国睡倒,各自就寝不题。这韩玉姿见众姊妹们睡得悄静,忽闻得间壁船中长叹一声,她便轻轻赚将出来,乘着这月光惨淡,把窗儿推开半扇,假以看月为名,伸出纤纤玉手,扣舷而歌云:
隔画船兮如渺茫,对明月兮几断肠。伤情满眼兮泪汪汪,相思不见兮在何方?
原来这杜开先坐等多时,不觉睡魔障眼,正低头靠在那交椅上。蓦听得那边船里打着这个歌儿,猛然醒悟,连忙站起身来,把眼睛睁了几眼。哪里看得明白,便又把手来揉了几揉,方才见那边船窗里,却是一个少年女子: 碧水双盈,玉搔半軃。翠点蛾痕,分就双眉石黛;云堆蝉鬓,写来两颊胭脂。无语独徘徊,仿佛仙姝三岛内;凭栏闲伫立,分明西子五湖中。伤情处,几句幽歌,堪对孤舟传寂寞;断肠时,一联巧合,全凭明月寄相思。杜开先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好一个标致女子!料她年纪多只在盈盈左右,可惜把这青憾纤驮诟栊卸永铩L忍旒俳枰徽蠛梅纾阉档轿艺獯校ㄐб幌椒铮膊煌髁伺怖刹拧!?br> 说不了,便要走来推醒康公子,唤他起来一看。心中又忖道:“我想他是个酒醉的人,倘或走将起来大呼小喊,把那韩相国老头儿惊醒了,莫说我空坐了这半夜工夫,连那女子适才那几句歌儿,都做了一场虚话。我如今趁此四下无人,那女子还未进去,不免将几句情诗便暗暗挑逗她。倘她果然有心到我杜开先身上,决然自有回报。只是我便做得个操琴的司马,她却不能得如私奔的文君。也罢,待我做个无意而吟,看她怎么回我。你看那杜开先便叹了一声,斜倚栏杆,紧紧把韩玉姿觑定,遂低低吟道:
画舫同依岸,关情两处看。
无缘通片语,长叹倚栏干。
韩玉姿听罢,暗自道:“这分明是一首情诗,字字钟情,言言属意,敢是那个书生有意为我而吟。哎,这果然是对面关情,无计可通一语。我若不酬和几句,何以慰彼情怀?”因和云:
草木知春意,谁人不解情。
心中无别念,只虚此舟行。
杜开先听她所和诗中,竟有十分好意,便把两只手双双扑在栏杆干上面,正待要道姓通名,说几句知心话儿,叵耐韩相国那老头儿忒不着趣,刚一觉醒转来,厉声叫道:“女侍们都睡着了么?快起来烹茶伺候。”这韩玉姿唬得魂不附体,香汗淋漓,只恐事情败露,没奈何把杜开先觑了几眼,轻轻掩上窗儿,转身进去不提。杜开先见韩玉姿闭窗进去,暗自道:“原来我杜开先如此缘悭分浅,正欲与那女子接谈几句,问个姓名,不想又被那老头这叫声搅散。我想她他既有心,决不把我奚落。但是,侯门似海,音问难通,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有相会的日子。罢,罢!今夜且待我和衣睡,到天明早早起来,看她上岸的时节,还有心回顾我这船中否?”说罢,便把窗儿轻轻掩上,就坐倒和衣睡在康公子旁边。你看这杜开先,熬了这几个更次,精神着实怠倦,才睡得倒,一觉睡去,直到东方日上。原来这康公子虽然睡着,此事也是经心的,故那杜开先与韩玉姿隔船酬和,都被他听在耳中。
次日老早先走起来,却好杜开先还未睡醒,只见那岸上闹哄哄的簇拥着几乘女轿,恰正是来接那几个女子的。他便急忙梳洗齐整,穿了艳服,站在船头上看了一会。不多时,先走出一个女子来,却就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词儿的韩蕙姿。她便回转头来,见康公子站在船头上,便把秋波频觑几眼,方才动身上轿。又走出一个韩玉姿来,看见康公子,只道就是夜来吟咏诗的那个书生,不住睛看了又看,想他心中觉有几分疑惑。这康公子见后去的这一个,与前去的那一个面貌一般?暗自猜疑道:“好古怪,世间面庞相似者虽多,哪里有这样生得一般?便是嫡亲姊妹,也没有这等相象。连我竟认不出哪一个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的。”你看这康公子便走入船中,把杜开先推了一推,向耳边低低叫道:“杜兄,快些醒起来,那韩相国的玉凫舟已开去了。”这杜开先还在梦中,听见了这一句,连忙带着睡魔,一骨碌爬将起来,道:“康兄何不早叫一声?”康公子笑道:“杜兄且莫着忙,船便不曾开去,只是那几个女子先起身去了。”杜开先惊问道:“康兄,果然去了?”康公子又笑道:“杜兄,,小弟仔细想来,只是辜负了昨夜那首诗儿。”杜开先见他说话有心,便支吾道:“康兄,这有何难,再把后面两句续上去罢。”。康公子笑道:“杜兄,俗语说得好:‘既来雕栏下,都是赏花人。’如今你的心事却瞒不得我,我的心事也瞒不得你。只要明日有些好处,大家挈带一挈带,不可学那些掩耳盗铃就是。”杜开先晓得被他识破,却便不敢隐瞒,就把夜来情景一一备说。康公子道:“杜兄,既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切不可错过。我们快早开船,且到清霞观去。少不得十五日元宵灯夜,我和你进城看灯,慢慢画一好计策,再去访她便了。”杜开先道:“康兄言之有理。”便叫梢子开船。不多时,看见凤凰山。康公子道:“闻杜兄到处题咏,今见凤凰山,安可缺典?”杜开先知康公子来煞不得的,况诗兴勃发,也不推辞,也不谦逊,便朗吟云:
凤凰山是凤凰形,草木纷然似羽翎。
两翼拍开飞不起,一身俯伏睡难醒。
清霞已接真龙脉,巴邑多钟列宿星。
云雾腾腾笼瑞气,无穷秀丽起山灵。
吟毕,康公子赞美道:“杜兄,昨夜与丽人酬和意兴甚豪,今日凤凰山之吟,豪兴尚在,故言言逼古,非人所及也。”杜开先道:“一时应酬,惶愧,惶愧。”说话之间,不觉船已到岸。凑巧李道士在外接着,邀进观中,因问道:“杜相公,此位相公不曾会面,请问尊姓?”杜开先道:“这位相公姓康,名泰,字汝平,乃城中康司牧老爷第二位公子。今来与我同学,幸乞见留。”李道士道:“书房尽多,任凭选择,小道岂敢推托?”杜开先着家僮安顿行李不提。
毕竟不知他两人有什妙计得访韩玉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两书生乘戏访娇姿 二姊妹观诗送纨扇
诗:
悲观离合总由天,不必求谋听自然。
顺理行来魂梦稳,随缘做去世情圆。
坐怀柳下心无歉,闭户鲁男操亦坚。
年少莫教血气使,当思色戒古人言。
说这杜开先与康汝平,虽是来到清霞观里,一心只把那玉凫舟系在心上,一个想的是那韩蕙姿,一个想的是那韩玉姿,竟把读书两字丢在一边。你看这杜开先,虽然做得个诗魔,还又带了几分色鬼,从到清霞观中,并无吟哦诵读之声,恰有如痴如醉之态,没一刻不把那女子和的几句诗儿,口中念了又念,心中想了又想,竟没一个了期。康汝平见了,十分着意,便假意把几句说话劝慰道:“杜兄,我与你是男子汉,襟怀海样,度量廓如,喜怒哀乐,发皆中节。你可晓得那妇人家水性杨花,飘流无准,何曾有一点真心实意向人?今日遇着这一个,便把身子倒在这一个人身上;明日见了那一个,就把身子又倒在那一个人身上。你仔细想一想看,世间女子可还有几个如得卓文君的?我和你如今得这幽静所在,正要把尘念撇开,精心奋发,两个做些窗下工夫,习些正经事业,怎么到把这儿女私情牵肠挂肚?”两个唧唧哝哝,无休无歇。杜开先道:“康兄,小弟岂不晓得,只是那个女子既肯以诗酬和,虽不十分着意在小弟身上,想来实有几分意思。怎得浑身插翅,飞到韩府,与她再会一面,也不枉了那夜杨柳岸边相会一番。”康汝平大笑道:“杜兄,美色人人好,这也难怪你。我适才说那几句,虽只是强勉相劝,又何尝不想着那几个女子来?每日间硬着心肠,捱过日子,实不比杜兄心心念念得紧。”杜开先道:“康兄,明日已是元宵佳节,我想韩相国府中必然张灯排宴,庆赏元宵,那些女子定在筵前承应。我和你便假看灯为由,倘天从人愿,遇着那些女子,也未见得。”康汝平道:“杜兄,世间凑巧的事往往有之,偏生我们终不然这等烦难。只是明日灯夜,这府中来往人多,我和你虽得见那女子,那女子哪里便认得我们,可不枉费了一番心机。小弟有个计较,我这巴陵城中,年年灯夜大作兴的是跳舞那大头和尚,不免将计就计,明日午后进城去,做五分银子不着,弄下一副大头和尚。待到上灯时候,央他几个人敲锣的敲敲的,上灯时候,我和你换了些旧衣服儿,混在那人丛里,一齐簇拥到那韩相国府中去。料他那一班女子,都近前来瞧看。我两人各把眼睛放些乖巧出来,认得是哪一个,然后挨向前去,乘机取便,只把两三个要紧字儿暗暗打动她,自然解意,想起前情,决然有一个分晓。倘然天就良缘,佳期可必。杜兄,你道我这一个计较,也行得通么?”杜开先道:“康兄,你这个计较,其实妙得紧,便是诸葛军师再世,也是想不到的。小弟还有一句请教,那乱纷纷多人的时节,还把两三个甚么字儿可打动得她?”康汝平笑道:“杜兄,你是个极聪明的人,那没头的文字都要做将出来,难道这两三个字儿,便是这等想不起了?”杜开先顿然醒悟,笑了一声道:“康兄,承教了。”便转身走了几步,低头想了一想,暗自道:“我杜开先果然也叫得一个聪明的人,难道那两三个字儿,就再想不出一个好计较?我记得柬匣中前日带得一把纨扇在此,不免就把她舟中酬和诗句,将来写在上面。明日带到韩相国府中,倘得个空闲机会,就可乘便相投,却不是好?”思想停妥,连忙撇了康汝平,走进书房,开了柬匣,就把纨扇取将出来,提起霜毫,果然把那一首酬和的诗儿写上道:
草木知春意,谁人不解情。
心中无别念,只虑此舟行。
正要把笔放下,又想得起道:“呀!我杜开先险些儿又没了主意。终不然只把这一首诗儿写在上面,总然那女子见了,到底不知我的姓名,却不是两下里转相耽误。待我就向旁边写了名字,那女子若果有心,后来必致访着我的踪迹。”这杜开先又提起笔来,果向那诗的后边,又添上五个字:“巴陵杜萼题。”写完又念一遍,大叹一声道:“纨扇,我杜开先明日若仗得你做一个引进的良媒,久后倘得再与你有个会面的日子,决不学那负心薄幸之徒,一旦就将你奚落。”说不了,只见那书房门“呀”的推将进来。杜开先疑是康汝平走到,恐他看见不当稳便,连忙笼在衣袖中。转身看时,恰是那伏侍的聋子,点了一枝安息香,走进房来。杜开先笑道:“你这聋子,果然会得承值书房。明日待我回去府中,与老爷夫人说,另眼看顾你几分。”聋子回头笑道:“大相公,小人自幼在书房中伏侍老爷,煮茶做饭,扫地烧香,并无一毫疏失。多蒙老爷另加只眼,果然与别的看待不同。只是明日大相公高中了,就把老爷看顾小人做了样子,抬举做得管家头目罢了。”杜开先道:“这也容易。只怕你明日多了年纪,耳又聋,眼又聩,却怎么好?”聋子道:“大相公,小人也是这样想。若还得到那个时节,就坐在书房里,照管些事儿,吃几年安乐茶饭,也尽够了。”
杜开先道:“且到这个时节,自然不亏负你。我还有句话与你说,明日是元宵佳节,城中遍挂花灯,我欲与康相公同去看玩一番,你明日可早早打点午饭伺候。”
聋子道:“大相公,这个却不劝你去那闹元宵夜,人家女眷专要出去看灯,你们读书人倚着后生性子,故意走去挨挨挤挤,闯出些祸来,明日老爷得知,却不说大相公,到罪在我小人身上。”
杜开先道:“聋子,我听你这几句话儿,着实讲得有理。谅来我与康相公两个,俱是守分的人,决不去那边惹祸。明日便进城去,也不回府中,只在大街左右看玩片时,少不得依旧出城,到梅花观中歇了,后日早早便好转来。只是你在书房中,夜来灯火谨慎几分,强如把我相公挂在心上。”聋子道:“大相公,小人虽是方才说那几句闲话,一半为着大相公,一半却为着小人自己。明日去不去凭你主意,只要凡事小心,早去早来,省得小人放心不下,明日又赶进城来。”杜开先道:“你快去打点晚饭,再不要絮烦了。”聋子转身竟走,不多时便把晚饭拿出来。杜开先就同康汝平便把酒来吃了几盅,然后吃饭,吃茶,又坐一会,各人进房收拾安寝不提。次日,两人早早吃了午饭。杜开先吩咐聋子,小心看管书房,康汝平带了家僮,一齐起身。离了清霞观,过了凤凰山,行了三四里,哪里得个便船。你看他两个原是贵公子,从来娇养,出门不是船就是轿马,哪里有行路的时节?这日有事关心,又恐迟了,就如追风逐电一般。有诗为证:
心中无限私情事,两足谁怜跋涉劳。
不趁此时施巧计,焉能海底获金鳌?
看看行了半个日子,还到不得西水滩头。这正是:心急步偏迟。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到得梅花观中。许叔清忙出迎迓,见了康汝平,便对杜开先道:“老朽前日却听不明白杜相公的话,原来同馆的就是康二相公,好难得。”康汝平欠身道:“不敢。”许叔清笑道:“二位相公今日匆匆回来,敢是要进城看灯么?”杜开先也笑道:“不瞒老师,原是这个意思。”许叔清道:“二位相公既要看灯,何不早来些?”杜开先道:“起初原不曾有此意,吃午饭后,两人一时高兴,说起就来。又没有船,只得步行,所以这时才到。老师在此,实不相瞒说,我两人都不回家去了。且在这里闲坐片时,待等上灯时候,换些旧衣服穿了,慢慢踱进城去看一看,不过略尽意兴。即便转来,就要老师处借宿一宵,明早就到清霞观去。”许叔清满口应允道:“这个自然领教。今日元宵佳节,二位在此,却不曾打点得些什么好酒肴,老朽甚不过意。也罢,二位相公若不见罪,还有野菜一味,淡酒一壶,慢慢畅饮一回,然后进城。不识尊意如何?”杜开先与康汝平齐答道:“我二人到此,借宿足矣,又要叨扰老师,甚是不通得紧的。”许叔清道:“相与之中,理上当得的,说哪里话。”就吩咐道童,整治酒饭款待。你看这杜开先,把这件事牢牢在心记着,就对康汝平道:“康兄,我与你今日之来,单单只为得这件事,到这里好几时,却把那件事情反忘怀了。”康汝平会意道:“杜兄,正是那件要紧的东西,这时节却打点不及。古人说得好:‘有缘那怕隔重山。’只要有缘,自有凑巧的所在。但是那二三个字儿,到底要打迭得停当。”正说得高兴,那许叔清走来问道:“二位相公,还是吃了酒去看灯,还是只吃饭,看过灯来吃酒?”杜开先道:“康兄,想是这时城中火炮喧阗,花灯必然张挂齐整。若吃了酒饭去,恐怕迟了,我们不如看了转来。”康汝平道:“讲得有理。”便起身换了衣服。许叔清道:“二位相公既然先去看灯,老朽却得罪了。今日乃三官大帝降生之辰,晚间还要做些功课,却不得奉陪,只在这里殷勤恭候便了。”杜开先道:“这个不敢劳动老师,只留康相公家这位尊价在此等候一会就是。”两人别了许叔清,遂起身走进城来。恰可皓月东升,正是上灯时候,但见那:焰腾腾一路辉煌,光皎皎满天星斗。六街喧闹,争看火树银花;万井笙歌,尽祝民安国泰。迭迭层层,彩结的鳌山十二;来来往往,闲步的珠履三千。这正是:
金吾不禁,玉漏停催,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两人看了一会,渐渐走到十字街头,只见簇拥着两行的人,拉下两个宽大场子,一边正在那里跳着大头和尚度柳翠,一边却在那里舞着狮子滚绣球,筛锣击鼓,好不热闹两人看得有兴,各自站在一边。不多时,那后面一条小巷里又拥出一伙人来。杜开先回头看时,恰又是一起跳大头和尚的。忽听得中间有两个人说道:“我们先到韩府中去。”杜开先听了“韩府”二字,着实关心,便唤了康汝平,随着那伙人一齐径到韩府中只见那大门上直至中堂,处处花灯遍挂,银烛辉煌,就如白昼。他两个便混在人队里,挨身直到堂前,正是韩相国庆元宵的家宴上面凛凛然坐着一位,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韩相国。左右两旁还有几个恭恭敬敬坐着的,就是他的弟男子侄。笙歌鼎沸,鼓乐齐鸣,流星满空,火爆震地。又是这一班跳大头和尚的,敲锣击鼓,满城人都来逢场作戏。杜开先与康汝平两人到此,一心一念,只为这两个女子身上,左顾右盼,前望后瞻,徘徊许久,并无踪迹。心中顿觉愁闷,暗想道:“今日千筹万算,得到这里,也非容易。倘若不得些影响,怏怏空回,必然害起病来,如何是好?正思虑间,见那围屏后闪出两个女子来,一个就是韩蕙姿,一个就是韩玉姿。这康汝平不住睛偷觑几眼,端的认不出那一个是前日拨琵琶的。
杜开先痴痴呆呆,看了一会,暗自道:“世间有这样一对女子,就是嫡亲姊妹,面庞也没有这等相象得紧。不知哪一个是前夜舟中酬和的?”你看,倒把个杜开先疑疑惑惑起来。原来那韩玉姿那夜隔船酬和的时节,便是有些月色,朦胧之间,两下里面貌都不曾看得仔细,所以怪不得这一个全不认识,也怪不得那一个心下猜疑。就是那韩蕙姿,前日瞥见康汝平的时节,天色尚未昏瞑,他却看得几分明白在眼睛里。蓦然间在人丛里见了,便觉兜上心来,连忙站出屏前,把秋波偷觑几番。杜开无回转头来,见她有些情景,只道就是在舟中酬和的这一个,满心欢喜,便又近前几步,把袖中纨扇悄悄撇在韩蕙姿身边。有诗为证:
侯门深似海,不与外人通。
昔日留情密,今宵用计穷。
昆仑难再见,红绡岂重逢。
纨扇传消息,姻缘巧妙中。
回转身来,携了康汝平的手,向人队里看。这些人跳的跳,舞的舞,站了好一会,方才与众人同散出门。此时将及半夜,灯阑人静,两个说说笑笑,徐步踱出城来,竟到梅花观中。许叔清还在这里等候,见杜开先与康汝平走到,忙唤道童摆出肴馔来,三人畅饮不提。
说那韩蕙姿见人散了,刚欲转身进去,只见屏前遗下一柄纨扇,便蹲身拾起,藏在袖中,连忙走进房里,正向灯下展开观看。恰好那妹子韩玉姿推门进房,看见姐姐手中执着一把纨扇,便迎着笑脸道:“姐姐,好一把纨扇,却是哪里来的?”韩蕙姿道:“妹子,妳却不知道,这把扇子休轻觑了它,却来得有些凑巧。”韩玉姿笑道:“姐姐,我晓得了,这敢是老爷私自与妳的么?”韩蕙姿道:“妹子,人人说妳聪明,缘何这些也不甚聪明。若是别家的老爷,内中或有些私曲。我家老爷待我姊妹二人,一般相似,并无厚薄。难道私自与得我,到没得与妳不成?不是这等说。这柄纨扇,恰是适才多人之际,不知是哪一个掉下在围屏后边,偶然看见拾得的。”韩玉姿笑道:“妳却有这样好造化,何不待妹子赠妳几句诗儿?”韩蕙姿道:“这个却好,只是上面已题着诗了。”玉姿道:“姐姐,可借与妹子一看么?”韩蕙姿便递将过来。韩玉姿展开,把前诗看了一遍,只见诗后写着杜萼的名姓,蓦然惊讶起来,心中想道:“好奇怪,上面这一首诗,分明是前日在玉凫舟对那生酬和的。我想这一联诗句,并没人晓得,不知什么人将来写在这把纨扇上。看将起来,莫非那生就是杜萼?适才混入进来,探访我的消息,也未可知。”便对韩蕙姿道:“姐姐,妳可晓得这扇上诗句是什么人题的?”韩蕙姿道:“我却不知是谁。”韩玉姿道:“这就是杜萼题的。”韩蕙姿想一想道:“妹子,杜萼莫非就是老爷时常口口声声慕他七岁能诗的么?”韩玉姿道:“姐姐,我想决是此人。终不然我巴陵城中,还有一个杜萼不成?”韩蕙姿道:“妹子,这有何难,我和妳明日就拿了这把扇子,送与老爷一看,便知分晓。”韩玉姿道:“姐姐所言,甚是有理。只恐这时老爷睡了。若再早些,就同送去一看,却不是好。”韩蕙姿道:“妹子,他老人家眼目不甚便当,就是灯下,也十分不甚明白,只是明早去见他罢。”韩玉姿便不回答,遂与姐姐作别,归房安寝不提。次日早辰起来,她姊妹二人纨了纨扇,殷殷勤勤走到后堂,送上韩相国道:“启上老爷,昨晚在围屏前,不知什么人掉下一把纨扇,是我姊妹二人拾得。上面写有诗句,不敢隐匿,送上老爷观看。”韩相国接在手中,仔细一看,道:“果然好一把扇子,看来决不是个寻常俗子掉下的。”遂展开把那上面诗句,从头念了一遍,便正色道:“好胡说!这扇上分明是一首情诗,句句来得跷蹊。妳这两个妮子,敢到我跟前指东道西,如此大胆,却怎么说?”唬得她姊妹二人心惊胆战,连忙跪倒,说道:“老爷,这样讲来,倒教我姊妹二人反洗不干净了。今日若是有了些什么不好勾当,难道肯向老爷跟前自招其祸?请老爷三思,狐疑便决。”韩相国便回嗔作喜道:“这也讲得有理。妳两个可快站起来,这果然是我一时之见,错怪妳们了。”姊妹二人起身,站立两旁。韩相国道:“玉姿,妳可晓得扇上题诗的这个人么?”韩玉姿道:“我是无知女子,况在老爷潭府中,并不干预外事,哪里晓得扇上题诗这人?”韩相国道:“我方才说这把扇子,却不是寻常人掉下。妳道是谁?乃是杜翰林老爷的公子,唤名杜萼。他七岁的时节,便出口成章,如今不过十六七岁,城中大小乡绅,没一个不羡慕他。我亦久闻其名,不见其人。目下就是袁少伯的生辰,正欲接他来题一幅长春四景的寿轴。今既得他这把纨扇,就如见面一般。妳可收去,用白绫一方好好包固,封锁在拜匣里。待我明日写一个请帖,就将它送到那杜府中去,权为聘请之礼。”韩玉姿听说了这几句,正中机谋,便伸出纤纤玉笋,接了过来。韩相国还待吩咐两句,只见那门上人进来禀道:“京中有下书人在外,候老爷相见。”韩相国便走起身出去不提。却说这韩玉姿收了纨扇,别了姐姐竟到自己房中,慢慢展开,仔细从头看了不了,遂叹一声道:“杜公子,杜公子,你既存心于我,却不知我在此间亦有心于你。毕竟自今以后,我和你不久就有见面的日子。只是教我全无一毫门路,可通消息,如何是好?我今有个道理在此,杜公子前日所吟诗句,我已明明牢记心头,不免将机就计,就写在这纨扇上,然后封固停当,待老爷明日着人送去,他见了时,必定欣然趋往。那时待我暗中偷觑,再把手语相传。若得天意全曲,成就了百年姻眷,岂非纨扇一段奇功!”思想已决,正待展开,又想道:“且住!我那蕙姐姐,原是个奸心多虑的人,倘被她走来瞧破,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倘有些风吹到老爷耳边,不特惹是招非,却不道一片火热心肠,化作一团冰炭矣。”连忙起身拴了房门,再把文房四宝取将出来,低头想了一会。你看这韩玉姿,果然是一个聪明女子,前日杜开先寄咏的诗句,又非笔授,不过信口传闻,缘何字字记得详细,便轻轻提起笔来,向那纨扇上续写道:
画舫同依岸,关情两处看。
无缘通一语,长叹倚栏杆。
写毕,从头念了一遍,端然字字无差。
便抽身取了一幅白绫,欲待包封,忽然又想起来,说道:“我想杜公子为着我身上,费了一片深心,分明暗赘姓名在上。若我只把诗句写去,不下一款,教他悬空思念,依旧做了一场没头绪的相思。我也把名字写在后边,使他见了,便知道我留心于他的意思。”又提起笔来,向后写道:“韩玉姿题。”写毕,就把白绫包固停当。有诗为证:
柳陌逢邂逅,朦胧月满舟。
面庞俱不认,情意各相投。
隔水通琴瑟,当窗互和酬。
有心求凤侣,无计下鱼钩。
旦夕忘经史,痴迷难自由。
三餐浑弃却,一念想风流。
纨扇留屏后,通名引路头。
天缘真辐辏,烦恼可全收。
正要起身将来收拾在拜匣里,只听得房门外一声咳嗽。你看韩玉姿,霎时间玉晕生愁,仓皇无计,恐漏泄机关,反招烦恼,便轻轻把房门开将出来一看,四下里并不见一个人影。猛自惊讶道:“这莫非是我老爷唤姊妹们来打听我的消息,且待走到厅前看一看老爷下落就是。”便悄悄掩上门儿,正走到东廊下,蓦然想起那把纨扇不曾收拾得,连忙又转身来。进房一看,哪里见个踪迹,竟不知什么人拿去。正在愁虑之间,只见韩蕙姿走近前来,迎着笑脸道:“妹子,老爷着我来,取妳那把纨扇去,仔细再看一看。”韩玉姿却回答不来,就将姐姐一把扯到房中。
毕竟不知她两个有什说话,后来那纨扇的下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作良媒一股凤头钗 传幽谜半幅花笺纸
诗:
情痴自爱凤双飞,汀冷难交鹭独窥。
背人不语鸳心闹,捉句宁期蝶梦迷。
涓涓眼底莺声巧,缕缕心头燕影迟。
何如还如鱼戏水,等闲并对鹤同栖。
你道适才在门外咳嗽的是哪一个?恰就是个韩蕙姿。原来他在门外站立了好一回,这韩玉姿在房里自言自语,把那把纨扇看一会,想一会,都被他在门缝里明明白白瞧得仔细。妹子走出房来,便闪在那花屏风后。玉姿虽是听见咳嗽之声,哪里提防就是姐姐韩蕙姿?这蕙姿也正有心在那扇上,恰好乘她走出,悄悄赚进房中,将来匿在袖里,故意待她来时,要把些话儿挑逗。她见妹子无言回答,倒一把扯了进房,便道:“妹子,莫要着忙,那把扇子是姐姐适才到妳房中,拿去送与老爷了。”玉姿见姐姐说送与老爷,心中老大惊恐,便道:“姐姐,怎么好?适才那把扇子是我妹子乱题了几句在上,若是老爷看见,决要发起恼来,如何区处?”蕙姿道:“这个何妨,老爷一向晓得妳是个善于题咏的,见了决然喜欢。难道到要着恼么?”玉姿道:“姐姐,妳不知道,那首诗有些古怪,却是老爷看不得的。”蕙姿点头道:“原来如此。妹子,我和妳不是别人,原是同胞姊妹,何不把诗中的意思明对我说,与我得知。倘或老爷问起时节,姐姐替妳上前分理几句也好。”
玉姿只道真把了韩相国,事到其间,却也不敢隐瞒,只得便把那日玉凫舟两下隔船吟和缘由,从头到尾,一一实告。蕙姿听妹子这一番话,正是错认陶潜是阮郎,只道是那晚把船窗推开偷觑的那康公子,却就是杜公子,便道:“妹子,看将起来,那杜公子昨晚向人队里混迹到我府中了。见我姊妹二人面庞一般相象,却也认不明白,因此把这纨扇暗投在围屏侧边,要我们知道他特来探访的意思。妹子,妳休恁心慌,那纨扇却不曾送与老爷,还在姐姐衣袖里面。不是我故意要藏匿妳的,适才门外听你自言自语,分明露出一段私情,正要把这把扇子为由,慢慢盘问妳几句。如今不提防着我,先把真情从头实说,足见姊妹情深。难道我做姐姐的,倒将假意待妳不成?却也有几句心苗话儿,就与妳实说了吧。”玉姿听说纨扇在姐姐身边,方才放下肚肠,把个笑脸堆将下来道:“姐姐,便险些儿把我妹子来惊坏了。妳既然有什心事,向妹子说也不妨。”蕙姿遂把在那船中瞥见康公子,特地把琵琶拨唱一曲《昭君怨》打动他的话,明明尽说。玉姿听姐姐说罢,竟也懵懵懂懂起来,连他也把个康公子想做了杜公子,对着蕙姿道:“姐姐,妹子想来,那晚杜公子在那边偷瞧姐姐的时节,分明也有了一点心儿,不料妹子夜来倚栏看月,想是他到把我认做姐姐,故将诗句相挑。哎,这正是‘混浊不分鲢共鲤’。”蕙姿道:“妹子,这般说,我和妳不知几时才得个‘水清方见两般鱼’?”玉姿回笑一声道:“姐姐,我如今姊妹二人的心事,除了天知地知,只有这把纨扇知得。从今以后,若是姐姐先有个出头日子,须用带挈我妹子;倘或我妹子先有个出头日子,决不忍把姐姐奚落就是。”蕙姿道:“但有一说,这把扇子设使老爷明日送去的时节,拆开一看,见了上面又写着一首诗儿,可不做将出来,怎么了得?”玉姿呆了一会道:“姐姐讲得有理。
妹子只顾向前做去,倒不曾想着这一着。也罢,我如今既已如此,用个拼做出来的计较,把这扇子另将一幅上好白花绫整整齐齐封裹停当,再把一方锦匣儿,好好盛了。待到明日老爷送去之时,他见收拾得十分齐整,哪里疑心到这个田地?况且他又是个算小的人,要爱惜那幅白绫,料不拆开来看。倘蒙天意成全,能够与杜公子一见。他是个伶俐书生,点头知尾,自能触悟,决然乘机趋谒。那时节,两下里便也得个清白。”蕙姿笑道:“妹子,既然如此,我和妳各人赌一个造化,撞一个天缘便了。”玉姿也笑了一笑,便起身各自回房不提。有诗为证:
疑信参差不可评,全凭见面始分明。
今朝两下休心热,自有天缘出至情。
话说这杜开先,自从元宵灯夜与康汝平混入到韩相国府中,瞥见蕙姿错投纨扇之后,依旧回到清霞观里。诗书没兴,坐卧不宁,心下半喜半愁,情错乱。道他喜的是那一件?却是得了一个真实消息。愁的是哪一件?却是姊妹二人一般面貌,毕竟不知哪一个是画船中酬和的,又不知那把纨扇落在谁人手里。这康汝平虽然晓得他想念的意思,哪里知道暗投纨扇一事,不时把些话儿询问。杜开先再不露出一些影响,整日在书房中愁闷不开,神魂若失,痴痴呆呆,懵懵懂懂,就如睡梦未醒的一般。那聋子见了这般模样,再想他不着什么头脑,老大惊异。原来这聋子耳内虽是听人说话不明,心中其实有些乖巧,背地里不时把康汝平去探问口讯。康汝平却又不好明对他说为着这件事儿,只得把些别样说话支吾答应。聋子哪里肯信?一日,对着杜开先道:“大相公,我想你离家到馆,还不满个把月日子,就是这样一个光景。在这里若也多坐几时,便不知怎么一副嘴脸。古人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必有凄惶泪。’那日元宵灯夜,我劝你不要进城,却不肯听。如今看将起来,都是那时节起的。你们后生家,尽着一时豪兴,游耍到夜静更深,敢是撞着邪祟在身上了?若使明日老爷知道了这个风声,却不晓得大相公宵夜的情由,只说小人在这里早晚茶饭上服侍不周。那时节,教我浑身是口,也难分辩。不如早早收拾回到府中,禀过老爷,慢慢消遣几个日子,再到馆中,却不是好?”杜开先便不回答,着实沉吟了一会道:“我的意思到也要回去消遣几日。只是这书房中衣囊什物,没人在此看管。”聋子道:“大相公,你却说这样量小的话。古人说得好:‘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不把这书房锁匙,托付康相公就是。”杜开先道:“聋子,你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康相公也是个没坐性的,见我不在这里,一发没了兴头,自然也要打点回去了。”聋子道:“这也极容易处的。待小人送大相公到了府中,再转来看管便了。”你看这杜开先,不说起回去便罢,若说起回去,巴不得一步就走进城去。对着聋子道:“我有个道理,你去对康相公说,明日是太夫人的散寿,大相公今日要回府去一拜,只消停三两日就来。这书房中要康相公捡点一捡点,看他怎么回答。”聋子转身便去对康汝平说。这康汝平原晓得他只为那桩心病,不好相留,只得凭他回去。便道:“你相公既要回去,我就移到你相公房里去,权坐几日就是。”聋子就来与杜开先说知。杜开先就着他速去收拾几件衣服,做一毡包提着,连忙起身,竟到康汝平房中作别。康汝平遂携手送出观门,却把没要紧的话儿,低低附耳说了几句。杜开先微微笑了一笑,两人拱手而去。这正是杜开先凑巧的所在。方才到得府中,恰正午后光景,只见一个后生,手捧一方拜匣,也随后走将进来。聋子回头看见,问道:“大哥,是哪里来的?”后生道:“我是韩相国老爷差来,聘请你杜爷公子的。”杜开先听说:“韩相国”三字,便觉关心,又听说个聘请杜公子,就站住仪门首,问道:“可有柬帖么?”后生把他仔细看了两眼,见他相貌不凡,心中便道:“此莫非就是杜公子?”便向拜匣里先取出一个柬帖来,连忙送与杜开先。杜开先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上写着“通家眷生韩文顿首拜”,“副启一通”。杜开先就当面把书拆开一看,上写道: 贤契青年美质,硕抱宏才。声名重若斗山,望誉灿如云汉,咸谓谪仙复生,尽道陈思再世,真巴陵之麟凤,廊庙之栋梁也。敬羡,敬羡!不佞潦倒龙钟,清虚不来,渣秽日积。欲领玄提,尚悭良遇。寿意一幅,借重金言。原题纨扇为聘,慨赐贲临。
老朽林泉,不胜荣藉。
看到后面,只见有着“纨扇”二字,心中着实惊讶,暗想道:“难道那把扇子,却被老头儿看破了?”那后生便把锦匣儿送将过来。杜开先一只手接了锦匣,一只手执了书柬,笑吟吟的对着后生道:“既承韩老爷宠召,自当趋往。但刻下不及回书,敢烦转致一声,待明早晋谒,觌面称谢便了。”后生方才晓得这个就是杜公子,愈加小心几分,满口答应不及。杜开先着聋子拿三钱一个赏封送他,称谢而去。有诗为证:
曾将纨扇留屏后,今日仍赍作聘物。
无限相思应有限,羡他来去是良媒。
杜开先见那后生去了,也等不得走进中堂,端然站在仪门边,把那锦匣揭将开来。只见里面又是一幅白绫封裹得绵绵密密,原来还是韩玉姿的手迹。恰好适才韩相国着人送来的时节,果然无心究竟到这个田地上去,因此便不拆开细看,随即糊涂送到这里。这都是他两个的天缘辐辏,恰正送来,刚刚遇着杜开先回来,亲自收下。这杜开先虽见书上写着个“纨扇”二字,哪里晓得扇上又添了一首诗儿!便又把白绫揭开,果是那元宵夜,掷在围屏边的这把扇子。再扯开一看,上面又增了一首诗儿,恰正是他那日在这边船里即咏的,诗后又写着“韩玉姿”三字。点头暗想道:“原来画船中与我酬和的,就是这韩玉姿了。只是一件,如何那书帖上写着是韩相国的名字?这纨扇上又写着韩玉姿的名字,此事仔细想来,不好明白。莫非到是那老头儿知了些什么消息,请我去,倒有些好意思不成?”你看他慢慢的一回想,一回走,来到中堂,恰正见翰林与夫人对面坐着,不知说着些什么话儿。看见杜开先走到,满心欢喜,虽是一个月不相见,就如隔了几年乍会的一般。连忙站起身来,迎着笑脸道:“萼儿,你回来了,一向在馆中可好么?”杜开先道:“深承爹妈悬念,只是睽违膝下,冷落斑衣,晨昏失于定省,不孝莫大。”杜翰林道:“萼儿,你岂不晓得事亲敬长之道,哪一件不从书里出来!今既与圣贤对面,就如镇日在父母身边一般。我且问你,那康公子也同回了么?”杜开先答应道:“康公子还在清霞观中。孩儿今日此回,一来探望爹妈,二来却有一件事与爹妈商议。”夫人便道:“萼儿,敢是你在清霞观中早晚不得像意,又待变更一个所在么?”杜开先道:“孩儿在那边清雅绝伦,正是读书所在,无什不便。但为昨日韩相国差人特地到清霞观中,投下请书礼帖,欲令孩儿,明日到他府中题咏几幅寿意,所以回来特请命于爹爹,决一个可否。还是去的是,不去的是?”杜翰林道:“萼儿,那韩相国是当朝宰辅,硕德重臣,又是巴陵城中第一个贵显的乡绅。就是他人,巴不能够催谋求事,亲近于他。何况慕你诗名,特来迎请,安可拂其美意?今日就当早早趋谒才是。”夫人道:“萼儿,既有请书,何不顺便带回,与爹爹一看,方是道理。”杜开先便向袖中先将书帖取出,送上翰林道:“孩儿已带在此。”翰林接将过来,从头一看,欣然大笑道:“夫人,那老头儿就将孩儿原题的纨扇送将转来,岂不是一个大丈夫的见识么?”夫人道:“却是怎么样一把纨扇?”杜开先便又向袖子里拿将出来。翰林展开,把前后两首诗儿仔细一看,道:“萼儿,这扇上两首诗儿,缘何都不像你的笔迹,又不像你的口气?”
杜开先乘机应道:“孩儿也为这件事,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杜翰林道:“萼儿说哪里话!做诗原是你的长技,难道如扇上这样句儿,愁什么做不出来?但有一说,明日谒见的时节,决不可把这纨扇带着,倘言语中间偶然提起,只是谦虚应对为妙。”杜开先道:“还有一句请问爹爹,明日若见了韩相国,教孩儿怎么称呼?”翰林想了一想道:“萼儿,韩相国虽然是个大寮,论我门楣,也不相上下。况且共居巴陵一邑,兼属同寅,总不过分一个伯侄辈儿就是。”杜开先躬身答应一声。那夫人就走过来,一把携手转身进去,随唤厨下整治茶饭不题。有诗为证:
少小多才动上人,他年拟作国家宾。
双亲恃有聪明子,宁不欣欣若宝珍!
次日,杜开先带了家僮,竟到韩相国府中。把门人通报,那韩相国闻说杜公子来到,十分之喜,急令家僮开了中门,匆匆倒履出来迎迓。引至大厅上,叙礼已毕,连忙拂椅分宾主而坐。两巡茶罢,韩相国道:“公子如此妙龄,诗才独步,岂非巴陵一邑秀气所钟!老夫久仰鸿名,每劳蝶想,恨不能早接一谈。今承光降,何胜跃如!”杜开先欠身答道:“老伯乃天朝台鼎,小侄是市井草茅,深感垂青宠召,敢不覆辙趋承!”韩相国道:“老夫今日相迎,却有一事借重。不日内乃少伯袁君寿诞,老夫备有寿意一幅,敢求赐题,作一个长春四景。料足下倜傥人豪,决不我拒,故敢造次斗胆耳。”杜开先道:“老伯在上,非是小侄固辞,诚恐俚言鄙语,有类齐东,岂无见笑于大方乎?”韩相国道:“老夫前闻梅花观之题,今复见纨扇之咏,深知足下奇才。今日见辞,莫非嫌老夫不是个中人,不肯轻易的意思?”杜开先道:“却是小侄得罪了。”韩相国便吩咐,杜府管家耳房茶饭。遂唤女侍们取了锁匙,先去开了记室房门,然后把杜公子引进。
原来那韩蕙姿与韩玉姿姊妹两人,听说个杜公子到了,巴不得一看,撇下肚肠;因此俱已留心,早早都站在那厅后帘子里,正待看个仔细。恰好杜开先正慢将进去,回头一看,只见那帘内站着的端然是元宵夜瞥见这两个女子。你看他,两只脚虽与韩相国同走,那一片心儿,早已到这两个女子身上,又恐韩相国看出些儿破绽,没奈何,只得假意儿低头正色,徐步一同来到记室。韩相国先把寿轴取将出来,展开在一张八仙桌上,再把文房四宝摆列于右,对着杜开先道:“老夫有一言冒启,昨日有一敝同寮,始从京师回来,刻下暂别一会,前去拜望一拜望,少息就回。公子在此,权令女侍们出来代老夫奉陪,万勿见罪,足徵相爱重了。”杜开先听说这几句,恰正合着机谋,只是不好欣然应允,便假意推却道:“老伯既有公冗而去,小侄在此,诚恐不便,不如也暂辞回去。明日再来趋教何如?”韩相国笑道:“好一位真诚公子!敢是老夫欲令女侍出来代陪,虑恐男女之间嫌疑之际么?”杜开先躬身道:“正是小侄愚意。”韩相国又笑了一声道:“贤契,不是这样讲。老夫与令尊翁久同寮,况属通家,今公子到此,就如一家人一般,这个何妨!”吩咐院子快唤蕙姿出来。原来这蕙姿与玉姿姊妹两人还站在厅后,端然不动,都在那猜疑之际,突地里听说一声:“蕙姿姐,老爷唤妳哩。”她两个再想不到是唤出来代陪杜公子,只道有些不妙的事,一个目定口呆,一个魂飞魄散,心头擤擤的跳个不了。蕙姿道:“不好了!敢是纨扇上诗句,杜公子对老爷说出来,故来唤我对证?”玉姿道:“姐姐,决不为着这件。我想那杜公子的心事,就是我们的心事,难道他便如此没见识么?”蕙姿道:“妹子,妳可想得出还是为着什么来?”玉姿道:“敢是杜公子记着那《昭君怨》儿,故在老爷跟前把几句巧言点缀,特地要妳出去相见的意思。蕙姿道:“妹子,那杜公子若是果有这片好意,肯把前事记在心头,决不把妳前日送去纨扇上诗儿丢在一边了。古人云:‘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姑。’既然唤着我,好歹要去相见的,且走出去便知分晓。”玉姿就转到自己房中,探听她出去还为什么缘故。蕙姿也不及进房重施脂粉,再换衣衫,别了妹子,竟到记室里面。见了杜开先,连忙假装退避不敢向前的光景。韩相国道:“这就是杜公子,快过来相见。”蕙姿便向前殷勤万福,杜开先便深深回喏。蕙姿问相国道:“不知老爷唤蕙姿有何吩咐?”韩相国道:“我就要出门拜客,杜公子在此题这长春寿轴,着妳出来权且代我相陪一会。”蕙姿也假意儿低低回答道:“老爷,这位杜公子从不曾相见的,羞人答答,教蕙姿在这里怎么好陪?”韩相国道:“说哪里话,这杜公子我与他久属通家,谊同一室,不要害羞,在这里略陪一会儿,不多时,我就转来了。”蕙姿道:“既然如此,老爷请行,蕙姿在此代陪就是。韩相国便与杜开先作别,遂走出厅前,上轿出门不提。
这杜开先与韩蕙姿适才相国面前故意推托,都要别嫌疑的意思,见相国出去,巴不得各诉衷肠,备说心事只是一件,两家都是今朝乍会的,一个便不好仓皇启齿,一个又不好急遽开言,眼睁睁对坐着,心儿里都一样蟹儿乱爬,眼儿里总一般偷睛频觑。这杜开先先毕竟还是个少小书生,包羞含愧,提着那管笔儿,假意沉吟,捱了半晌,方才把句话儿挑问道:“小生前在玉凫舟相会的,敢就是足下么?”蕙姿掩口道:“那元宵夜暗投纨扇的,莫非也就是公子么?杜开先笑吟吟的道:“正是小生。我想足下妙龄未笄,丽质偏娇,恐久滞朱门,宁不一抱白头之叹!”蕙姿道:“公子岂不闻红颜薄命,自古有之。但此念眷眷在怀,奈何儿女私心,岂敢向公子尊前一言尽赘!”杜开先道:“足下的衷肠,自那日在玉凫舟中扣舷一歌,倚拦一和,小生便已悉知详细。缘何对面到无一言,敢是足下别有异志?”这蕙姿却又不好说得那日船中酬和的是她妹子,只得顺口回答道:“妾本闺壶鸠拙,下贱红裙,只堪侑酒持觞,难倩温衾共枕。既承公子始终留盼,情愿订以此生。但是匆匆之间,欲言难尽。妾有金凤钗一股,倘公子不弃轻微,敢求笑纳,使晨昏一见,如妾眷恋君旁矣。”杜开先连忙双手接住,仔细看了道:“深感足下赐以凤钗,但小生愧无一丝转赠,如之奈何?也罢,就将这花笺上聊赋数言,少伸赠意,不识可否?”蕙资笑道:“既承公子美情,望多赐几句也好。”杜开先便把那起稿的花笺取一张,整整齐齐裁了一半,提起笔来,写了一首道:
天凑良辰刻刻金,缘深双凤解和鸣。
奇葩欲吐芳心艳,遇此春风醉好音。
这蕙姿却是个不识字的,若是要杜开先再念一遍,可不露出那和新诗写纨扇的破绽来?只得看了,口中假作咿唔厉声称赞,便把花笺儿方方折了,藏在袖中。两个正要再说些什么衷肠隐曲,只听得房门外有人走来,唤道:“蕙姿可陪着杜公子么?”他两个听叫了一声,知是相国拜客回了。杜开先慌忙坐倒,便装出那恭恭敬敬的模样。蕙姿起身不及开了房门。你看这老头儿摇摇摆摆踱将进去,见了杜开先,迎笑道:“老夫失陪,多多有罪!请问公子的佳作可曾有些头绪么?”杜开先道:“已杜撰多时,只候老伯到来,还求笔削。”韩相国听说,便欣然大喜道:“原来四首都完了,妙,妙!果然好一个捷才!就要请教。”原来这杜先开已是有稿子的了,便取出花笺,慢慢写上。韩相国便对蕙姿道:“妳可进去,吩咐快拿午饭来吃。”蕙姿应了一声,没奈何,只得勉强进去。
毕竟不知这韩相国看了长春四景,心中欢喜如何;那蕙姿进去,见了妹子又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难遮掩识破巧机关 怎提防漏泄春消息
诗:
聪明儒雅秀衣郎,遂有才名重四方。
笔下生花还出类,胸中吐秀迥寻常。
风流尽可方陶谢,潇洒犹能匹骆王。
当道诸君咸折节,羡他出口便成章。
不多一会儿,杜开先把长春四景写将出来,送与韩相国。相国接来看了一看,笑道:“老夫年迈,近日来两目有些微盲,这些稿儿,一时看来不甚仔细。请公子口授一遍,待老夫恭听何如?”杜开先道:“再容小侄另誊一个清稿,送上老伯细审就是。”相国摇手道:“这也不敢过劳,到是求念一遍的好。只是四景的题目,先要请教一个明白。”杜开先道:“这四景,小侄就将四季应时开的花上发挥,春以碧桃为题,夏以菡萏为题,秋以丹桂为题,冬以玉梅为题。但借其四时佳景,以祝长春耳。”韩相国呵呵大笑道:“妙得极,妙得极!若无四时佳景,将何以祝长春?好一篇大段道理!老夫虽然不敏,还求垂教。”杜开先便道:“老伯在上,容小侄道来:
第一首春景,咏碧桃
本来原自出仙家,满树胭脂若晓霞。
可爱奇英能出众,迎风笑尽万千花。
第二首夏景,咏菡萏
窃窕红妆出水新,周围绿叶谨随身。
香清色媚常如此,蝶乱蜂忙不敢亲。
第三首秋景,咏丹桂
一枝丹桂老岩阿,历尽风霜总不磨。
自是月宫分迹后,算来千万亿年多。
第四首冬景,咏玉梅
玉骨冰肌不染尘,孤芳独立愈精神。
论交耐久惟松竹,赢得奇香又绝伦。”
韩相国道:“好诗,好诗!首首包含寿意,联联映带长春。令人聆之,顿觉惊奇骇异,非公子捷才,焉能立就!老夫肉眼凡睛,不识荆山良璞,南国精金,诚为歉愧。”杜开先道:“小侄姿凡质陋,不过窃古人之糟粕,勉承尊命,潦草塞责而已。何劳老伯过称!”韩相国道:“太言重了。老夫虽然忝居乡邑,争奈年来衰朽,一应宾朋,懒于交接,所以令尊翁也不克时常领教。幸得今日与公子接谈半瞬,顿使聋聩复开。不识某何修而得此也。”言未了,那院子忙来禀道:“请杜相公与老爷前厅午饭。”韩相国吩咐道:“杜相公既在房中,便脱洒些何妨,就撤到这里来吧。”
院子便去收拾,携至房中。韩相国遂陪杜开先吃了午饭,再把桌儿掇到中间,对着杜开先道:“老夫执砚侍旁,就请公子信手一挥。”杜开先欠身道:“如此丑诗,须待名笔,方可遮饰一二。小侄年轻德薄,何能当此重任耶?”相国笑道:“既承佳作,深荷美情,公子若非亲笔,不惟见弃老夫,抑亦见薄于袁君也。”杜开先不敢再却,便把寿轴展开,将前四景一一写上。韩相国见了,连声称赞道:“公子诗才竟与李、杜齐名,字法又与苏、黄并美。这正是翰林尊又得翰林子也,岂不可羡!”杜开先道:“老伯大讳,就待小侄一笔写下何如?”韩相国笑道:“这是公子所题,如何倒把老夫出名?决定要将公子尊讳写在上面。”杜开先道:“小侄年幼,恐冒突犯上,明日难免诸长者褒谈矣。”韩相国笑道:“公子说哪里话?不是老夫面誉,这巴陵郡中除却公子,还有哪个可与齐驱?请勿过谦,足征至爱。”杜开先道:“既然如此,小侄太斗胆了。”韩相国道:“不敢。”杜开先遂拈笔向后写了一行,道:“通家眷晚生杜萼顿首拜题。”韩相国道:“老夫见了公子尊讳,却又省得起来,昨送来原题纨扇,可曾收下么?”杜开先假问道:“小侄已收下了。正要请问老伯,那柄纨扇,却是从那里得来?”韩相国道:“那柄扇子,敢是公子赠与哪位相知的?前元宵夜,想则是我府中看跳大头和尚,因此偶然掉下。不期到被恰才出来相陪公子的蕙姿偶然拾得,将来送与老夫。老夫因见上面写的却是尊讳,故就转送将来,收为聘物。”杜开先听说,方才晓得那扇上后写这首诗儿,却是相国不知道的,遂俯首沉思,便无回答。韩相国又问:“公子芳龄秀异,独步奇才,真道是天挺人豪。但不知曾完娶否?杜开先道:“不瞒老伯说,小侄婚事,尚未有期。”韩相国笑道:“公子莫非戏言?难道宦族人家,岂有不早完婚娶的么?”杜开先道:“果然未有。”韩相国道:“敢是令尊翁别有什么异见?依老夫想起来,结亲只要门楣相等就好。闻得袁少伯有一小姐,年方及笄,也未议婚。不若待老夫执伐,就招公子做一个坦腹佳宾。郎才女貌,其实相称。不识意下如何?”杜开先道:“少伯小姐,千金贵体,小侄一个寒儒,诚恐福薄缘悭,徒切射屏之念耳。”韩相国道:“这都在老夫身上。还有一事请问公子,今岁却在哪里藏修?”杜开先道:“小侄今年在凤凰山清霞观里。”韩相国道:“原来在那个所在。公子你却不知那凤凰山的好处,原是一脉真龙,所以巴陵城中,每隔三四科,便出鼎甲,俱从那里风水荫来。只是一件,那个所在虽然幽静,争奈往来不便了些。公子不弃,老夫这后面有一所百花轩,就通在西街同春巷里,内中有花轩两座,尽可做得几间书房。意欲相留在此,使老夫早晚也可领教,未卜可否?”杜开先道:“深承老伯见爱,敢不唯命是从。只因康公子今与小侄同在清霞观中肄业,却不好抛撇他。如之奈何?”韩相国道:“莫非是康司牧公的公子么?” 杜开先道:“正是。”韩相国呵呵笑道:“公子,那康司牧公向年与老夫同寮的时节,相交最契,至今尚然通家来往。既是他的令郎,这有何难,明日一同请来,与公子同在这里就是。”杜开先起身揖道:“小侄就此告辞回去,与家尊商议,容覆台命便了。”韩相国一把留住道:“说哪里话,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今得公子光临,正欲取将出来,慢慢畅饮一杯,叙谈少顷。何故亟于欲去,见却乃尔?”杜开先毕竟不肯久坐,再四谢辞。韩相国便不敢强留,只得起身送别出门。有诗为证:
相国怜才议款留,百花轩下可藏修。
倘能不负东君意,勤向窗前诵不休。
说这韩蕙姿,得了杜公子所赠的这半幅花笺,悄悄进房,展开摊在桌上,呆呆看个不了。原来花笺上写的,却是几句哑谜儿。这杜开先到底错了念头,把个蕙姿只管认做了玉姿,所以方才写那几句,分明要她解悟的意思,哪里晓得她不甚解悟得出的。坐了一会,免不得携了,依旧走到妹子房中。玉姿见姐姐走到,连忙站起身来,把笑脸儿迎着道:“姐姐,老爷方才唤妳出去代陪那杜公子,他可曾提起昨日送去的那把纨扇么?”蕙姿道:“妹子,不要说起。那杜公子虽是个年少书生,一发真诚笃实得紧。我姐姐陪了他半日,并无一言相问,倒蒙他赠我半幅花笺在这里,上面题着几句诗儿。因此特地携来,与妹子看看。”这蕙姿那里省得上面这几句是谜儿,就随手递与妹子。你看玉姿通得些文理,毕竟是个聪明的女子,接将过来,看了一看,便省得是一首诗谜,暗想道:“这敢是杜公子与她有什么私约了。不免再把一句话儿试她一试,看她怎么回我。”便对蕙姿道:“姐姐,这首诗上明明说妳赠了他什么东西的意思。”蕙姿哪里知道,妹子是试她的说话,点头笑道:“妹子,果然妳好聪明,也不瞒妳说,我已把那股金凤钗,赠与杜公子了。”玉姿听说了这一句,却便兜上心来,就把那笺上句儿,暗暗的看了几遍,牢记心头。蕙姿怎知妹子先下了一个心腹,兀自道:“妹子,倘是老爷问起那股钗儿时节,怎么回答?”玉姿微笑道:“这有何难,就说是姐姐送与一个姐夫了。”蕙姿道:“妹子,女儿家不要说这样话。我和妳姊妹们虽是取笑,若是老爷听见,眼见得前日那把纨扇是个执证了。”玉姿道:“姐姐言之有理。却有一说,老爷是个多疑的人,设使偶然问起,妳道将些什么话儿答应?如今到把妹子这股与姐姐戴着,待妹子依旧取出那股旧的来戴了吧。”蕙姿连忙回笑道:“妹子既有这样好情,只把那股旧钗儿,借与姐姐戴一戴就是。”玉姿道:“姐姐,妳不知道。我妹子还好躲得一步懒儿,妳却是老爷时刻少妳不得,要在身边走动的。明日倘被看出些儿破绽,反为不美。”蕙姿道:“妹子所言极是。只是我姐姐戴了妳的,于心有愧。”玉姿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我和妳姊妹们哪一件事不好通融,日后姐姐若有些好处,须看这股钗儿份上,也替妹子通融些儿便了。”蕙姿也笑了一声。玉姿便向头上拔了那只凤钗,先与姐姐戴了,然后起身开了镜奁,取出那股旧的,也就戴在自己头上。你道玉姿如何就肯舍得与了姐姐?原来他已贪蓄着一个见识。这蕙姿总然便有十分伶俐,聪时一时,再也思想不到。
正待拿起镜子,看个钗儿端正,只见一个女侍忙来唤道:“蕙姿姐,老爷问妳取那开后面百花轩的钥匙哩。”蕙姿连忙撇下镜子,也忘记收拾了那半幅花笺,回身便走。玉姿见姐姐去了,微微笑道:“姐姐,姐姐,妳却会得提防着我,怎知又被我看破机关。想我前日的纨扇,分明有心走来藏过,妳如今这幅花笺,我却无意要它,这是现成落在我的手中。如今也待我收拾过了,悄悄走到她房门首去,听她再讲些什么说话,可还记得这幅花笺儿起么?”这玉姿就把花笺藏在镜奁里,遂将房门锁上,展着金莲,即便匆匆前去。有诗为证:
天理循环自古言,只因纨扇复花笺。
争如两下成和局,各把胸襟放坦然。
说这杜开先别了韩相国回来,见了翰林,便把题那长春四景,韩相国款待殷勤的话,先说一遍,然后再谈及百花轩一事。杜翰林欣然道:“萼儿,既有韩相国有这片美情,实是难得。却有两件,那清霞观中李道士承他让房好意,如何可拂了他?那康公子初与你同窗,如何就好撇他?”杜开先道:“那康公子,孩儿也曾与韩相国谈及,相国欣然应允。说他原是同僚之子,至今尚然通家往来,却也无甚见嫌,明日就请他与孩儿同做一处。再者,那清霞观中李老师那里,待孩儿打点些谢仪,亲自送去,辞谢了他就是。”杜翰林道:“这个讲得极是。萼儿,那韩相国这样老先生,交结了他,大有利益。我与你讲,康公子是个没正经的人,倘到那里,早晚间言语笑谈,务要收敛几分。大家要尽个规矩,不比清霞观中,可像得自己放荡也。”杜开先道:“这却不须爹爹叮嘱,孩儿自然小心在意。”翰林道:“萼儿,你还是几时往清霞观去,收拾回来?”杜开先道:“孩儿读书之兴甚浓,岂可延迟日子?明日就要到清霞观去,辞了李老师,顺便邀了康公子,一同回来。略待两三日,他那里洒扫停当,便好打点齐去。”翰林道:“既如此,你明日要行路,可早早进去安息会儿吧。”杜开先便应声进去,见了夫人,又备细计议一番。那夫人也老大欢喜。次日带了聋子,径到凤凰山清霞观里。那康汝平听得杜开先到了,连忙出来相见,道:“杜兄,前日何所见而去,今日何所闻而来?往返匆匆,其意安在?”杜开先就把韩相国请题长春寿轴,相借百花轩,要请他同去的话,从头备说。康汝平大喜道:“杜兄,这个机会我和你却是求之不得的。如今那老头儿既有这条门路,正好挨身进去,慢慢的觑个动静,那时,不怕那两个女子不落在我们手里了。”
杜开先道:“康兄,虽如此说,这件事又是造次不得的。明日倘被相国知觉些影响,我们体面上不好看还不打紧,可不断送了那两个女子?只可到那里做些闲暇工夫,不着觅味闻香,从天吩咐而已。”康汝平笑道:“杜兄,这些都是闲话。到了那里,你看决不要用一些工夫,自然得之唾手。我和你就此把书箱收拾起来,再去与李老师作别一声,趁早便好进城则个。”
两人当下把书囊收拾齐整。原来那李道士得知他二人要去,连忙走来相问道:“二位相公到此,至今未及两个月日,小道正欲慢慢求教一二,倏尔又整行装,令人虔留莫及。其中不识何意?”杜开先就把韩相国迎到百花轩一节,对他明说,然后取出谢仪礼物,当面酬送。那李道士看了,却像一个要收又不要收的光景,只得推却道:“多承二位相公盛赐,小道谨领了这两柄金扇,其余礼物并这银子,一些也不敢再受。”杜开先笑道:“莫非老师嫌薄了些么?”李道士道:“阿呀,杜相公是这样说,难道毕竟要小道收下的意思么?杜开先便揿在他袖里。这李道士其实着得,便把手来按在,连忙向他二人深深唱了几个大喏,道:“二位相公,小道袖里虽是勉强收下,心里却不过意。若早吩咐一声,便好整治一味儿,与二位饯别一饯别才是。 康汝平笑道:“少不得日后还要来探望老师,那时再领情吧。”李道士道:“如此二位相公倘得稍闲,千万同来走走。”正说之间,那聋子共康家小厮,每人担了一肩行李,走将出来道:“大相公,我们行李担重,趁早还有便船,好搭了去。”杜开先与康汝平两个,遂向李道士揖别。那李道士叫了几声“亵慢”,亲自送出观门。他两个别了李道士,一路上谈谈笑笑,不多时,早到渡边。就下了便船,趁着风,约莫一个时辰,又到西水滩头。上得岸来,还有丈把日色,慢慢走进城中,向大街路口各人别去。过得两三个日子,韩相国差人向杜、康两家再三迎接。杜开先便去邀了康汝平,拣了好日,一同径到韩相国百花轩去。相国见他两个肯来,满心欢喜,就令开了后门,一应来往,俱从同春巷里出入。
真个光阴捻指,他两人到了个半把月,虽为读书而来,却不曾把书读着一句,终日行思坐想,役梦劳魂,心心念念,各人想着一个,并不得一些影响。那康汝平,也是个色上做工夫的主顾,倒是住远,还好撇得下这条肚肠,你说就在这里,只隔得两重墙壁,只落得眼巴巴望着,意悬悬想着,怎能够一个花朵般的走到跟前,哪里熬得过。几番灯下与杜开先商量,要做些钻穴逾墙的光景。杜开先每每苦止住他。这也是泥人劝土人的说话。你道这杜开先可是没有这点念头的么?心里还比康汝平想得殷切。到底他还乖巧,口儿里再不说出,心儿里却嫌着两副乌珠怎么下得手。原来这蕙姿与玉姿姊妹两个,也没一日不想在那百花轩里,那个意儿各自打点已久。只是夜夜朝朝,同行共伴,你又提防着我,我又提防着你,所以也把个日子延捱过了。一日,韩相国突然患起痰火症来,着她姊妹二人在房早晚伏侍。这也是相国爱惜她们的意思,恐怕忒甚辛苦坏了,把日间上半日派与蕙姿,下半日派与玉姿,夜来也是日间一样派法。她姊妹二人不惮艰辛,紧紧在房中伏侍了五六个昼夜。不想他两个各早怀了一片私心,都要趁着这个空闲机会,悄悄的开了内门,到百花轩里完一完心事。一夜,蕙姿伺候到了二更时分,乘着相国睡得安稳,思想得下半夜才是妹子承值,这时必然在房中稳睡一觉。轻轻提了灯,赚出房门,“呼”的一口,把灯吹灭了,就放在门外椅子上面。原来这却是她一个计较,恐怕相国醒来,唤着不在跟前,好把点灯推托的意思。你看她随着些朦胧月影,蹑着脚踪,走过了东廊,转弯抹角,摸壁扶墙,一步一步走了好一会,方才到得内门首。这内门外,恰就是百花轩。原来康汝平的书房,紧贴在同春巷一带,杜开先的书房,就贴着这内门左右。这也是杜开先当日来的时节,把这间书房先埋下一个主意。蕙姿走到门边,把手向栓上摸了一摸,只见上下封锁的好不牢靠。侧耳听了一霎,又不见一些声音。欲待把门掇将下来,却没这些气力,欲待轻轻咳嗽一声,通个暗号,又怕前后有人听见。正站在那里左思右想,要寻一条门路,只听得前面又有一个脚步走响,这蕙姿猛可的吓出一身冷汗,不知是人是鬼,竟把一团春兴,弄得来瓦解冰消。拼着胆问一声道:“这时分,什么人走动哩!”那来的竟不回答,没奈何走近前来,把她摸了一把。
毕竟不知认出是哪一个,两下里见了,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缔良盟私越百花轩 改乔妆夜奔巴陵道
诗:
风流才子谁能匹,窃窕佳人绝代姿。
百岁良缘真大数,一时奇遇岂人为。
知音毕竟奔司马,执拂何妨叩药师。
鱼水相投情意美,女妆男扮别嫌疑。
那正走来的你道是什么人,原来就是玉姿。这玉姿也正乘着这一个更次的空便,只道姐姐还在相国房中伺候,因此走来,思量悄悄撬开内门,到那百花轩去,与杜公子谈一谈心曲的意况。只道瞒了姐姐,自家以为得计,哪里提防着姐姐到先在内门首了。她起初时黑洞洞的,月影又照不到,灯光又带不来,却不晓得姐姐在此已久。后来听见问了这一声,方知就是姐姐。不是她故意不肯答应,其实唬呆了。蕙姿见不则声,再想不到是她妹子,上前摸了一把,这遭免不得两下里要讨个清白出来,还躲闪在那里去。终久玉姿是个伶俐女子,勉强应一声道:“呀!莫非是我蕙姿姐姐么?”蕙姿听了这一句,心下着实一个咯蹬,哪里晓得妹子也端为着这件而来,不期劈面撞着。只道她知觉了些响动,故意暗暗走来瞧破,没奈何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玉姿妹子,这半夜三更来此何干?”玉姿笑道:“姐姐,妳便问得我,是我也问得妳一句,况这半夜三更,妳却到此何干?”蕙姿想得妹子是个聪明的主儿,如何瞒得她过,就把心事对她明说。这玉姿却比不得姐姐一般老实,如何肯把肺腑的话说与她得知,便顺着嘴儿道:“妳妹子就是个活神仙,晓得姐姐有些缘故,特来要妳挈带一挈带。”蕙姿道:“妹子,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倘被别人听见,可不泄漏了风声?”玉姿道:“姐姐,这样时候,我家里人哪个不沉沉睡熟,要听见的,不过是墙外的杜公子。便再讲得响些,或者闻得妳的声音,想起那日赠他凤头钗的光景,把这扇门儿弄将开来,延纳妳过去,也不见得。”蕙姿道:“妹子,没什要紧,我和妳嫡亲姊妹,却是一心一意。那些姐妹们都是各人一条肚肠,哪个不要在老爷面前逞嘴的?若是吹了一些风声在老爷耳朵里去,那时,我和妳可不奚落在人后了?”玉姿道:“姐姐,说便是这样说,妳却是一场好事,我妹子悄悄地走来,难道妳心里岂没一些怪着我的?这时候已是三更光景,倘老爷睡醒转来,唤着要茶要水,妹子先要去伺候,妳再在这里寻一个门路儿罢。”蕙姿道:“妹子说哪里话,我的初意,走将来不过先要探个动静,然后觑个顺便机会。若说那钻穴相窥,逾墙相从,费这一番担惊受怕的手脚,去干那件事儿,我姐姐决不做的。如今就与妳同转去则个。”玉姿道:“姐姐果然便同去了,明日追悔起来,切莫怨着我妹子呢。”蕙姿便不回答,扶了妹子,黑天墨地,两个扭阿扭的走将转来。有诗为证:
怨女双双弟与兄,春心飘荡各私行。
谁知狭路相逢处,窃笑人人共此情。
正走到东廊下,忽听得相国在房中大呼小唤,她两个都有了虚心病儿,唬得手酥脚软,上前不好,退后不好。看来蕙姿到比玉姿又胆小些,靠在那廊下栏杆上,簌簌的抖做一团,口内低低对着玉姿道:“妹子,适才我已把老爷房中的灯吹灭了,做妳不着,到妳房里看看,有灯快快点一个来。”玉姿也慌了道:“姐姐,这正是羊肉未到口,先惹一身膻。若是老爷问起,如今还把些什么话儿答应他好?”蕙姿道:“只说被风吹灭了灯,到妳房中点灯就是。”玉姿道:“说得有理。”
慌忙走到自己房里,拿了一盏灯来,递与姐姐。蕙姿一只手提了灯,一只手遮了风,同着妹子,径到相国房门外,把原先椅上的那盏灯来点着了,再推门进去。原来那相国是个有年纪的人,叫上几声,端然呼呼睡去。她两个的惊恐方才撇下。蕙姿便走到床边,揭开帐子,低低道:“老爷,蕙姿来了,敢是要吃些龙眼汤么?”相国醒来道:“妳这妮子,却在哪里去,这一会才来?”蕙姿道:“适才风吹灭了灯,因此到玉姿那里点灯来。”相国道:“我晚来朦胧就睡着了,不曾问得妳,把前后的门可曾都上了锁么?”蕙姿答道:“都是拴锁停当的。”相国道:“如此恰好。别处还不打紧,那后面的内门,紧贴着那同春巷里,况且如今又把百花轩开了,早晚更要谨慎提防。妳可明日去再与我加一道栓儿。”蕙姿应道:“晓得。”相国道:“那灯后站的是哪一个?”蕙姿道:“就是玉姿。”相国笑了一声道:“好一个痴妮子,怎么到站在那灯后呢?”玉姿便走近前来道:“玉姿在此伺候老爷。”相国道:“实是难为了妳们姊妹两个,尽尽在我房中服侍这五六个昼夜。那些妮子们只好在家吃饭,如何学得妳两个。但有一说,我却一时也少妳两个不得。虽是别的走到我跟前,决不能够中意。”玉姿便道:“如今老爷患了这些贵恙,我姊妹二人巴不得将身代替,哪里还辞得什么辛苦哩。”相国道:“我却没有些什么好处到妳两个。也罢,待我病好起来,每人做一套时样大袖称意的衣服,与妳们便了。”蕙姿与玉姿道:“多谢老爷。”相国道:“蕙姿,黄昏那一服药,却是妳的手熬,我直要到五更时候才吃。妳可打点个铺盖,就在这榻儿上,与妳妹子同睡了吧。”蕙姿应了一声,便去取了一床绣被,一条绒毯,向榻儿上铺下,就与妹子一处睡了。有诗为证:
绣衾笼罩两鸳鸯,一片纯阴不发阳。
可叹良宵春寂寂,空余云雨梦襄王。
原来韩相国一连病了这几日,那杜开先与康汝平每日侵晨过来问候一次。这相国病体渐渐好来。一日,唤蕙姿姊妹道:“我近日病起无聊,好生坐卧不过。玉姿,妳到那文具里取了匙钥,与我开了内门。蕙姿过来,慢慢扶我闲走几步。待我到百花轩去,一来谢一谢杜公子和康公子,二来与他们闲讲片时,消遣病怀则个。”玉姿便也有心,连忙取了匙钥,先去了内门。你看这老头儿扶了蕙姿,就像个土地挽观音一般,前一步后一步,慢慢的走到内门边,吩咐道:“妳每且把门儿掩着在这里,等一会儿便了。”不想这玉姿已有了那点念头,先走来开门的时节,把个百花轩路数,看得停停当当在眼睛里。原来这蕙姿是前番一次被妹子撞破,把这个念头倒早已收拾起了。韩相国走到百花轩里,轻轻叫了一声:“康、杜二公子可在么?”杜开先正在那里面打盹,听叫这一声,猛然凉醒,再想不出是韩相国的声音,连忙出来相见,道:“原来是老伯,小侄多获罪了。敢是老伯贵恙可痊愈了么?”相国道:“多承贤契记念,这几日来略好了些。只是胸膈饱闷,饮食尚不能进。”杜开先道:“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慢慢愈来。”相国笑道:“好说,好说,贤契,康公子缘何不见?”杜开先道:“汝平兄昨日已回去了,只在明日就来。”相国道:“毕竟他欠有坐性。贤契,老夫病中无聊难遣,巴不得走来聚谈半晌,把闷怀消释消释。不识贤契从到这里,不知做了多少妙作,幸借出来,与老夫赏鉴一番。”杜开先欠身道:“小侄深蒙老伯推爱,自至此,只有两个月余,争奈有些闲事在怀,所以竟没一毫心绪,想到那吟咏上去。因此竟无一篇送上求教。”相国便笑道:“既然一首也没有,老夫已知道了,后生家的心事,敢只是犯了‘酒’底下那一个字儿了?”杜开先两脸通红道:“小侄向来全无此念。相国道:“这个便好。若有了这个念头,可不耽误终身大事!”杜开先道:“金石之言。”两个又把闲言闲语说了一会。只是韩相国初病起来,坐谈了这些时候,身子有些倦意,便起身别了杜开先,慢慢走来推门进去。恰好她姊妹两人端然在那里伺候。那玉姿毕竟是有心的,把韩相国与杜开先一问一答的说话,遂句句听得明白。相国吩咐道:“蕙姿好生扶我进房去略睡一睡,玉姿随后把内门锁好了来。”玉姿答声一声,见相国扶了姐姐先去,乘着这个凑巧,恰才又听得说是康公子不在,思量迟一会儿,依旧走来开门,到百花轩去见一见杜公子的意思,就把锁儿半开半锁在那里。你道那老头儿哪里提防着他,连蕙姿也想不得这个田地。玉姿依旧把个钥匙送与相国,就紧紧站在房中,伺候到了黄昏。恰好是姐姐承值的时分。
蕙姿正走将来,玉姿低低对着蕙姿道:“姐姐,我妹子今夜有些不耐烦,早去睡一觉儿,待到三更时分,再来换妳。千万莫要等老爷睡着,又做出前番的勾当呢!蕙姿微笑一声,却无回答。原来世上好做那话儿的女子,偏要硬着嘴,却也不止玉姿一个。这玉姿叮嘱了姐姐,走出房门,悄悄的竟去把内门开了,依着日间看的路径,便到了百花轩里。见纸窗儿上一个破隙,还有灯光射将出来,他晓得杜开先还未曾睡,把两个指头轻轻向门上弹了一弹。杜开先哪里知道是这个活冤家到来,又不敢便把门开,低低问一声道:“是哪一个?”玉姿掩口道:“妾便是韩玉姿。”杜开先记得起道:“莫非是前日承赠凤头钗的这位小娘子么?”玉姿道:“然也。”杜开先欣然便把两扇门“呀”的扯开,躬身迎揖道:“呀,果然是这位小娘子。前承赠以凤钗,尚未致谢,罪甚,罪甚!”玉姿道:“公子但记得那股凤钗,可忘了那把纨扇么?杜开先又揖道:“屡荷美情,提起令人羞涩。今承小娘子大驾贲临,亦将有以益吾意乎?” 玉姿笑道:“妾此来非有益于公子,却有损于公子也。”杜开先是个聪明的人,听了这个‘损’字,便兜上心来,笑道:“小娘子,适才所言那个“损”字,觉有万千含蓄,还请细解一解。”玉姿道:“那两句是妾口头说话,并无深长意思,公子何必究竟如此?”杜开先道:“这也罢了,难得小娘子今宵眷意而来。小生有一句不堪听的说话,不识小娘子能见纳否?”玉姿道:“公子,这夜静更阑,庭虚人悄,知尔者是这一盏孤灯,知我者是这半帘明月。若有所谕,但说何妨。”杜开先笑道:“小生自当日杨柳岸边,向月明之下隔船吟咏,至今无不心悬口诵。既而遗纨扇,赠花笺,万种相思,一言莫尽。小娘子若肯见怜小生在这里独守梅花孤帐,今夜便效一个菡萏连枝,意下如何?”玉姿假意儿道:“公子,我只道你是个志诚君子,哪里晓得你倒是个专在色上做工夫的。妾今夜此来,难道希图苟合?不过念公子与老爷通家情上,故来探访。今公子突出此言,使妾赧颜无地矣。”
杜开先听她说话,觉有些深味,就顺口回答道:“小娘子既做得那谨守闺箴的李淑英,小生也做得个坐怀不乱的柳下蕙。况且你主人翁待我一片美情,倘若被他知觉些儿消息,明日不惟见嫌小生,抑亦见弃于小娘子也。不若此时幸喜无人知觉,请自早回,大家免担些惊恐。”玉姿笑道:“杜公子,你虽是个聪明男子,妾亦是个伶俐女流,适才那几句说话,我已明明参透。你敢道我不允所事,故把此言相按,妾待允了何如?”杜开先深揖道:“小娘子若允了,小生屁也不敢再放一个。”玉姿道:“允便允了,只是一件,妾从来未曾深谙个中滋味,如之奈何?”杜开先道:“这句却是饰词,难道小娘子终日眷恋相国身旁,那老骚头肯丢开手么?这个中滋味,小娘子自然谙练的。”玉姿低声道:“他是个老人家,血气衰颓,哪里做得正经。”杜开先轻轻搂住道:“小娘子休得害怕,难得这样良宵,不要错过了功夫。小生也非鲁莽之辈,就在这罗帐里,做一个款款温温的手段,请小娘子试一试看。”玉姿又做苦挣道:“杜公子,我恰才见你忒甚要紧,故说那几句安慰的话儿。难道我当真便肯顺从你?岂不闻强奸人家女子,律有明条?”杜开先偎着脸儿笑道:“敢问小娘子,夤夜到我书房,所为何事?”玉姿也笑道:“杜公子,你这俐齿伶牙,教我哪里抵对得过。”杜开先道:“小娘子说话虽是抵对小生不过,小生又有抵对小娘子不过的所在。”玉姿道:“公子轻讲些么,倘被你家伏侍的小厮们听见,可不做将出来?”杜开先道:“不瞒小娘子说,我这里再没有第二个家僮,只有一个服侍的聋子,妳便向他耳边鸣金击鼓,也是不甚听得明白。况他这时已睡熟了。我们且把闲话丢开,早图一霎儿欢乐也好。”玉姿道:“公子,你却是这样等不得。譬如妾今夜不来,将如之何?”杜开先迎笑道:“小娘子若是今夜不来,少不得小生梦儿里相会的时节,也不肯放过。”玉姿道:“公子,你难道毕竟放我不过么?”杜开先道:“小生心里到也干休得了,只是这个东西如何便肯干休?”玉姿掩着嘴道:“亏你读书人,讲这样村话!”有诗为证:
少年性高尽风流,恁意装村不怕羞。
昔日相思今日了,随他推托肯干休。
原来两个调了这一会,都是巴不能够到手的。杜开先便把她拦腰一把抱住,竟揿倒在床棚上,将一只手就去替她解开裤来。玉姿虽然不甚推托,但是幼小年纪,不曾苟且惯的,心中担了无数惊险,脸上免不得有些娇羞模样,又挣起来道:“公子,这灯光射来不象模样,去吹灭了吧。”杜开先道:“小娘子,妳可晓得那《西厢记》上说得好,‘灯儿下共交鸳颈’,若吹灭了灯,一些兴趣都没了。”玉姿便不则声。杜开先依旧把她按倒。将手先到腿边探了一探,缓缓地把他两股扳将起来。人却不晓得,这玉姿虽是在韩相国身边,那老人家年纪衰迈,还济得些什么事来,不曾到得辕门,就先要纳款了。所以玉姿总然说是破过瓜的,还是黄花女子一般,几曾经历警一场苦战。这杜开先思想多了日于,巴不得到了手,讨一个风流快乐,那里还管你的死活,尽着力又送了一送,恰好正抵着了花心。 玉姿承受了这一回,就如服仙丹,饮玉液的一般,遍体酥麻。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倒下头去,昏昏沉沉,竟睡熟了去。杜开先便不敢惊动她,替她依旧放下了衣服,免不得自家也有些睏倦起来,站起身把灯熄了,就和衣睡做一头。两个看看睡到四更时分,那杜开先又打点发作起来,把玉姿悄悄推醒,附着耳说了几句软款的话儿。玉姿正待也说几句,忽听得耳边厢“咚咚”打了四鼓,猛可的记得起相国房中承值一事,顿然惊讶道:“公子不好了,这遭却做出来了!”杜开先摸头不着,也吃了一惊道:“呀,小娘子何出此言?”玉姿把姊妹二人轮流值夜的话,与他说了一遍。杜开先道:“这却怎么好?若是做将出来,岂不是小生带累了小娘子,明日有些愁,教我如何痛惜得了?”两个连忙爬起身来,坐在床上。玉姿想了一想夜间来的时节,偏生姐姐面前说了几句硬话,倘然回去,被姐姐知了些儿形迹,可不没了嘴脸?便与杜公子计较道:“公子,如今怎生是好?”杜开先道:“小生有一个计策,妳若是这时转将回去,决然要露了风声。那老儿不是个好惹的主顾,这遭把家法正将起来,妳这一个娇怯怯的身躯,可禁受得起?那时妳却拷打不过,毕竟一死;小生为妳割舍不过,到底也是一死,可不是断送了两人性命?如今趁此夜阑之际,人不知,鬼不觉,待我收拾些使用银子,做了盘缠。妳把我书架上的旧巾服儿换了,扮作男人模样,悄地和妳奔出巴陵道上,到别处去权住几时,慢慢再想个道理便了。”玉姿垂泪道:“此计虽好,只是我有两件撇不下:一件是我房中那无数精致衣服、金银首饰,怎么割舍得与别人拿去享用?二件是我姐姐朝夕同行同坐,过得甚是绸缪,怎样割舍抛撇了她?”说罢,泪如雨下。有诗为证:
衣饰妆奁能别置,一胞手足情难弃。
只因作事有差池,临去依依频洒泪。
杜开先道:“小娘子,到此地位,一个性命尚然难存,哪里还顾得那些衣裳首饰、姐妹恩情?趁早走的是为上策。”这韩玉姿一时心下便浑起来,像依了杜开先的说话,把架上巾服取来,换得停停当当,就像个弱冠的一般。杜开先便去开了书箱,收拾了那些使用银子,约莫有二三十两,一些随身物件也不带去,单单两个空身,悄悄把百花轩开了,就出同春巷。两个也觉有些心惊胆颤,乘着月色朦胧,径投大路而去。
毕竟不知后来他两个奔投何处,那韩相国知了消息,怎样一个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宽洪相国衣饰赏姬 地理先生店房认子
诗:
宦门少小读书生,娇养从来不出行。
色胆包天忘大义,痴心挟女纵私情。
怜才宰相胸襟阔,遇父英豪眼倍青。
始信吉人天必相,穷途也得遇通亨。
他两个出了同春巷,径投大路,行了好一会,看看到了城门,只听得那樵楼上“咚咚”的打了五更五点,但见那: 金鸡初唱,玉兔将沉。四下里梆柝频敲,都是些寻更丐子;满街衢行踪杂沓,无非那经纪牙人猛可的响一声,只道是相国知风来捉获;悄地里听一下,却原来官营呐喊大操兵。两个正混在人丛里,走到城门首,蓦听得这声呐震,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道是韩相国知了风声,差人追来捉获,回头看时,又不见有人赶来。猛想一想,方记得起三六九日官营里操兵练卒,却才放下肚肠。连忙出得城来,渐觉东方有些微微发白。你看这韩玉姿,哪里曾惯出闺门,管不得鞋弓袜小,没奈何两步挪来一步,不多时又到了西水滩头。原来这西水滩下了船,笔直一条水路,直通得到长沙府去。你道此时天尚未明的时节,船上人个个还未睡醒,哪里见个人来揽载?两人依着岸走了几步,只见就是日前泊那玉凫舟的杨柳岸边,有一只小小渔船在那里。这韩玉姿到了这个所在,觉他睹物伤情,杜开先也觉伤情睹物。他便凝睛一看,见那船舱里点着一盏小小灯笼,恰好那个渔人正爬起来,赶个早市,趁没有船只往来,待要下网打鱼的意思。杜开先近前唤道:“渔哥,你这只船可渡得我们么?”渔人道:“要渡倒也渡得,只是渡了二位相公的时节,错过了这个早市,可不掉了一日生意?”杜开先道:“你若肯渡我们,就包了你一日趁钱罢。”渔人笑道:“既然如此,二位相公还是要往哪里去?”杜开先道:“我每兄弟二人,要到前途去望一个亲戚的。”渔人道:“却是什么地名?”
杜开先道:“那个地名我倒忘记了,只是那些村居景致还想得起。你且撑到前头,若见了那个所在,我们上岸就是。”渔人笑道:“相公又来说得好笑,若是撑了十日不见那个所在,难道还是包我一日的银子?”杜开先道:“就与你十日的钱吧。”渔人道:“只要讲得过,便做我不着,请下船来。”他两个就下了船,那渔人便不停留,登时把船撑去。如今正是要紧的所在,其实没工夫把他去的光景再细说了。且把韩相国来略说几句,与列位听着。说这韩相国睡到天明,醒在床上,只道还是玉姿伺候,便叫一声道:“玉姿,可睡醒了么?”原来却是这蕙姿尽尽伺候了这一夜。他因为前番那次做来不顺利,所以再不敢走动,只道妹子果然不耐烦,便替她承值了这两个更次。听得相国唤了这一声,连忙答应道:“老爷,玉姿昨晚身子有些不耐烦,着蕙姿代她伏侍哩。”相国叹口气道:“怪她不得,其实这几日辛苦得紧。多应是劳碌上加了些风寒,少刻待她起来,可唤她来,待我替她把一把脉看。趁早用几味药儿,赶散了吧。”蕙姿应说:“晓得。”说不了,只见一个女侍儿慌忙走来,把房门乱推,进来禀道:“老爷,不好了,昨夜内门被贼挖开了!”相国道:“有怎样事?内门既失了贼,决然从那百花轩后挖过来的。快着人去问杜相公,曾失了些物件么?蕙姿妳可疾忙去唤妳妹子来问她,昨日那内门是怎样拴锁的?”蕙姿应声便走。不多时,院子与蕙姿一齐走到,一个禀说百花轩不见了个杜公子,一个禀说内房里不见了个韩玉姿。相国听说,老大吃了一惊,到底做官的毕竟聪明,心下早已明白。便起来坐在床上,叹口气道:“我也道这内门缘何得有贼来,原来是这小妮子与那小畜生做了手脚,连夜一同私奔去了。终不然伏侍的家僮也带了去?”吩咐院子:“快去唤他那伏侍的人来见我。”院子答应一声,转身便去。原来那具聋子正爬起来,寻不见了杜开先,心下好生气闷。听着相国唤他,不知什么势头,连忙走将过来。相国问道:“你家相公哪里去了?”这聋子原是个耳朵不听得人说话的,兜了这些不快乐,愈加听不着了,就把手向耳边指了一指,道:“老爷,小人是个聋子,说话听不明白,再求吩咐一声。”院子在旁道:“老爷问你相公哪里去了?”聋子道:“这个却不晓得。小人昨夜打铺在他床后,只听得晚来咿咿唔唔做了半夜的诗,直到五更天气方才住口。小人见他夜来辛苦了,趁早起来,打点些点心与他吃吃。只见房门大开,鬼影都不见了。”相国道:“可曾带些什么东西去么?”聋子道:“别样物件小人尚未查点,只是一股凤头钗,是他日常间最心爱的,端然还在那里。”相国听说了凤钗,便觉有些疑惑,遂对他道:“你快去拿来我看。” 聋子回身,慌忙便去拿与相国。相国把凤钗一看,骂了一声道:“好贱婢!分明这股凤钗是他日常间戴的,可见他两个不只做了一日的心腹。”原来这股凤钗,却是前番蕙姿赠与杜开先的,那里干着玉姿甚事。蕙姿在旁看见这钗儿,好生担着惊恐。相国便对聋子道:“你家相公,与我府中一个女婢同走去了。”聋子听了这句,唬得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道:“有这等事?怪见得这几日夜来睡在床上,不绝的唉声叹气。”相国道:“我府中没了个女婢还不打紧,你家老爷不见了个公子,明日可不要埋怨着我?你可早早回去,禀与你家老爷知道。”聋子答应一声,连忙回去报与杜翰林得知。那翰林听罢,心中老大焦燥,便对夫人道:“我那畜生,谁想做了这件没行止的事,难道这一世再也不要思量出头?他便去了也罢,终不然韩相国没了个女侍,明日肯干休罢了。”遂唤打轿到韩府去,商议寻访。这正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霎时间巴陵城里,个个传说杜翰林的公子拐带了韩相国的女侍,逃走去了。杜翰林到了韩府,见了相国,两个把前事问答了一遍。杜翰林道:“这还是老先生出一招帖,各处寻访一寻访的才是。”相国道:“我那女侍,既做个打得上情郎的红拂女,我学生也做个撇得下爱宠的杨司空,便去了也不足惜。只是令郎差了主意,既把他看上了眼,何不就与学生明说,待我便相赠了何妨。如今学生出了招帖,外面人一来便要说我轻才重色,二来只说我一个女侍拘管不到,被她走了,可不坏了家声?还是老先生出一个招帖,寻一寻令郎吧。”杜翰林道:“不瞒老先生说,我那小犬原是螟蛉之子,若出了招帖,可不被外人谈议?这还要老先生商量一个计策便好。”两家正在那里你推我逊,商量不定,恰好那康汝平得知了消息,劈头正走将来。相见已毕,便把前前后后问了一遍,韩相国也把前前后后回答了一遍。康汝平免不得要在相国面前说两句好看话儿,道:“今日杜兄去了,小侄方才敢说,他两个是当日新正时节,在西水滩头杨柳岸边两船相傍,向那黄昏月下,便以诗句酬和。那时就觉有些不尴不尬的光景,原不是一日的情由。如今他两个此去,又不带一些行李,便出了巴陵地界,到得前路,遇到关津盘诘起来,毕竟送还原籍。但有一说,杜兄是个聪明人,决然不做这着迷的事,料来还在城中左右,隐迹在哪一家里。二位老伯何不趁早着人密访,必然得个下落。”
韩相国道:“贤契所言,果然非谬。原来他两个那时节,便起了这个念头。”又想了一想,对着康汝平道:“原来贤契倒是一个好人,老夫却没了眼睛。也罢,我想人家女子到了这般年纪,自然有了那点念头,如何留得她住?我今还有个蕙姿,是她嫡亲姐姐,算来妹子去了,那个妮子决然也不长久。老夫若是打发出去,与了别人,明日可不奚落了她?贤契若不见嫌,杜老先生在此,当面说过,就送与贤契,做个铺床迭被,何如?”康汝平听了,心里其实着得,却便不好应承,假意推托道:“这个小侄怎么敢受!倘若杜兄明日依旧把她妹子带转来送还,那时又没了这一个,老伯岂不要追悔么?”相国道:“贤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是那妮子有个转来的日子,老夫自然就送与杜公子了。”杜翰林道:“既是韩老先生有这个意思,贤契到不要推辞,省得拂了美情。”
康汝平笑道:“只恐小侄没福,受用不起。既然如此,小侄就此回去与家父商量便了。”康汝平遂作别起身。 杜翰林见康汝平去了,也就辞了韩相国出门。相国送了进来,便唤蕙姿吩咐,把玉姿房中一应遗下的衣裳首饰,着几个女侍尽数搬将出来,当堂逐件点过,遂都交付与蕙姿。原来这康汝平回去,就与父亲商议已定。韩相国便拣一个日子,果然把蕙姿送与他去。这回康汝平却是天上掉下来的造化,不要用一些气力,干干净净得了个美妾。正是: 蜒蚰不动自然肥。却又有一说,当初原是他两个先看上眼,所以如今这个蕙姿毕竟终归于他。可见姻缘两字大非偶然矣。有诗为证:
邻舟陡遇意常痴,只恐相思无尽期。
且喜姻缘天作合,从空降下美娇姿。
前面康汝平得了韩蕙姿,两个新欢的光景,世间就是三岁孩童,也晓得是免不得的,却也不须小子细说。且再说那杜开先同了韩玉姿私奔出来,趁了渔船,恰好船又小,人又少,况趁着下水,有些顺风,不上三两个时辰,约行了一百多里。看看天色将晚,但见那:烟树朦胧,云山惨淡。山冈上牧笛频吹,一个个骑牛回去;石矶边渔歌齐唱,两双双罢钓归来。酒旗扬扬,还间着几盏天灯;黄犬吠吠,却早见一方村镇。那个镇头,你道叫做什么名字,就是双仙镇,长沙府管下的地方。这双仙镇原有一个古迹,当初那里有一座酒楼,极是热闹得紧,那汉钟离与吕洞宾不时幻迹到那楼上饮酒,饮罢,便把诗来题在壁上。后来被世人识破了诗句,晓得是个幻迹的仙人,从此他两个就不到这个所在,因此人便取名叫做双仙镇。这杜开先与韩玉姿在船中坐了一日,只当尽尽一日一夜,不曾沾些儿汤水,争奈心内带着徨,到也不觉得肚中饥饿。 渐渐天色晚来,便记得起又不带得一些铺盖,免不得要到这个镇头上去,寻个旅店安歇一宵。便对渔人道:“我们亲戚却正在这个镇上,可泊过去,待我们好上岸。这里有两钱多些银子,送你吧。”渔人接了道:“相公,早说这个双仙镇上,待我做两日撑来也好。”就把船泊将过去。杜开先到了这个所在,方才撇下了些惊恐,慢慢扶着韩玉姿,同上岸去。行不数步,恰就是一个旅店。 连忙近前问道:“此处可寄宿么?”店主人出来答应道:“二位到此,还是长歇的、短歇的?”杜开先道:“怎么叫做长歇短歇?”店主人道:“长歇的,或在这里一年半载,要把楼上客房收拾起来,好与你们安顿行李。若是短歇的,不过在这里面小房内,便好暂住几个日子。”杜开先道:“我们也不是长歇的,也不是短歇的。我兄弟二人恰在前路探友回来,恐此时没有便船,权且借宿一宵,明早就去。若肯相留,现成铺盖便借一床,明日多多奉谢。”店主人笑道:“二位相公,我们开客店的虽有几床铺盖,只好答应来往客商,恐怕不中相公们意的。若是将就盖得,请进来就是。”杜开先假意儿对着玉姿道:“兄弟,这一夜儿那里便不将就了。”两个径走进去。原来天色昏暗,哪个认得他出是个女扮男妆,腰边没有那件东西的。这店主人见他两个斯文模样,不敢怠慢,就去开了小小一间幽雅轩子,引他二人进去住下,随即吩咐走动的,打点晚饭,点灯进房。有诗为证:
一夜恩情两意投,巴陵道上共同游。
茫茫道路无穷极,何日行踪始得休?
偏生他两个不该泄漏,撞着这个店主人着趣得紧,不然,或者做将出来。杜开先也恐暗里被人瞧破,直待吃完晚饭,将次睡倒,灭灯时节,方才与韩玉姿去那巾服,两个睡做一头。这杜开先虽然有事在心,见了这个娇滴滴如花似玉的睡在身边,哪里熬得过。欲待轻轻动手,又恐韩玉姿心中有些不快活。况且两个又不曾睡过几夜,倘是被她回答几句,可不是一场没趣。只得按住这点火性,安安静静睡了一夜。次早黎明起来,梳洗停当,谢了店主人,随即起身。恰好那个镇头,共来不满二三十个人家,其余都是偏僻地面。两个行来,将近半里多路,你道这韩玉姿夜来还好遮饰,这日间六眼不藏私,哪里掩饰得过? 就是别的,或者一时看不出来,这双小小脚儿,可是瞒得人过的么?趁着这四下无人,杜开先便把她巾服去了,打扮做个村中探亲的夫妇。有几个来往的见了,又估计他们是两个哥妹,又估计是一对夫妻。看看走了三四里,韩玉姿有些腿酸脚软,轻轻对着杜开先道:“公子,我想在家穿了自在,吃了自在,何等安逸,哪里晓得行路的这样苦楚。”杜开先安慰道:“小娘子,到此也莫怨嗟了,少不得有个安闲的日子。妳看前面白茫的,敢是一条水路,我和妳慢慢行去,若有便船,就趁了去吧。”
两个又走了一会,才到那个滩头。恰好有一只便船泊在那里,就趁了。渡去有三十余里,将近午牌时分,就到了长沙道上。依旧上了岸,正待落个店家,吃些午饭,只见那里有四五爿饭店,中间一家门首,贴着一张大字云:“巴陵地理舒石芝寓此”。杜开先见了,对着韩玉姿道:“娘子,巴陵却是我们的同乡,就到这个店里去,倘遇着乡人,大家略谈一谈,也是好的。”韩玉姿却不回答,两个便走进去。正坐得下,那店小二先拿两杯茶来。杜开先问道:“你这店中的舒石芝先生,可在这里么?”小二道:“官人,敢是要寻他看风水么?他在灶前替我们吹火哩,待我去唤来。”小二转身就走。舒石芝见说有人寻他,只道是生意上头,连忙走来相见。杜开先仔细看时,只见他: 头戴一顶铁墩样的方巾,拂不去尘蒙灰裹;身穿一件竹筒袖的衣服,旧得来摆脱褶拖。黑洞洞两条鼻孔,恰便是煤结紧的烟囱。赤腾腾一双眼睛,好一似火炼成的宝石。蹲身灶下,唬得那鼠窜猫奔;走到人前,捱着个腰躬颈缩。杜开先见他这个形状,便问道:“老丈就是巴陵舒石芝先生么?”舒石芝听问了这一声,连忙答应道:“小子正是。官人的声音,却也是我巴陵一般。”杜开先道:“我也就是巴陵,所谓亲不亲,邻不邻,也是故乡人。我想老丈的贵技,倒是巴陵还行得通,缘何却在这里?”舒石芝道:“不瞒官人说,俗话道得好:‘三岁没娘,说起话长。’小子十六七年前在巴陵的时节,有一个宦族人家寻将去看一块风水,不期失了眼睛,把个大败之地,倒做个大发的看了。不及半年,把他亲丁共断送了十二三口。后来费了多少唇舌,还不打紧,倒被那些地方上人死着一个的,也来寻着我,所以安身不牢。想来妻子又丧过了,便没有什么挂碍,那时单单只有个两岁的孩儿,遗在身边,没奈何硬了心肠,把他撇在城外梅花圃里,方才走得脱身。只得到这里来,将就混过日子。”
杜开先听他这一通,心下好生疑虑道:“终不然这个就是我的父亲?”肚中虽是这等思量,口里却不好说出,只得再问道:“老丈,虽然那时把令郎撇下,至今还可想着么?”舒石芝道:“官人,父子天性之恩,小子怎不想念?却有一说,我已闻得杜翰林把他收留抚养身边,做儿子了。”
杜开先道:“此去巴陵,路也不甚遥远,老丈何不回去访他一访?”舒石芝道:“小子若再回到巴陵,这几根骨头也讨不得个囫囵。”杜开先事到其间,不敢隐瞒,倒身下拜道:“老丈,你是我的父亲了!”舒石芝听说,心下一呆,连忙扯起道:“官人,不要没正经。难道你这样一个标致后生,没有个好爹娘生将出来,怎么到错认了小子?若是兄弟叔侄认错了还不打紧,一个父亲可是错认得的?快请起来。” 杜开先便把两岁到今的话,备细说了一遍。舒石芝到也有些肯信道:“世间撞巧的事也有,难道有这样撞巧的?这个还要斟酌。”小二在旁撺掇道:“老舒,你好没福!这样一个后生官人认你做老子,做梦也是不能够的。兀自装模作样,强如在那灶头吹灰煨火过这日子。他若肯认我小二做了父亲,我就端端坐在这里,随他拜到晚哩。”舒石芝道:“且住,我还记得当初撇下孩儿的时节,心中割舍不得,将他左臂上咬了一口。如果你要把我认做父亲,只把左臂看来,可有那个伤痕么?”杜开先就将左手胳膊掳将起来,当面一看,果然有个疤痕。这遭免不得是他的儿子,低头就拜。小二便把舒石芝揿在椅子上,只得受了两拜,道:“孩儿,若论我祖坟上的风水,该我这一房发一个好儿子出来。还有一说,今日虽是勉强受你这几拜,替你做了个父亲,若是明日又有个父亲来认,那时教我却难理会了。”杜开先笑了一声,便向身上脱下那件海青,袖中取出那顶巾来,递与舒石芝替换。舒石芝问道:“孩儿,你敢是先晓得爹爹在此受这狼狈,特地带来与我的么?”杜开先这遭想得是一家人,却便不敢隐瞒,把舒石芝扯到背后,轻轻对他把韩玉姿改换男妆,私奔出来的话,告诉一遍。舒石芝正待细问几句,只见那小二在旁叫了一声道:“不要瞒我,正要和你说句话哩!”杜开先听了,便打了下一个咯蹬,连忙上前问他。
毕竟不知这小二说出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泥塑周仓威灵传柬 情投朋友萍水相逢
诗:
人生行足若飞禽,南北东西着意深。
万迭关山无畏怯,千重湖海岂沉吟。
奔波只为争名利,逸乐焉能迷志心。
谁知相逢皆至契,不愁到处少知音。
看来世间做不得的是那逆理事情,你若做了些,自然心虚胆怯,别人不曾开着口,只恐怕他先晓得了,说出这家话来。这杜开先见小二叫了这一声,只道他知了韩玉姿消息,心下懊悔不及,只得迎着笑道:“小二哥,你有什么话说?”小二道:“官人,你们十七八年的父子,今日在我这店中重会,难道不是个千载奇逢?官人,你便送几钱银子,买杯儿喜酒吃吃何如?”杜开先见他不是那句话说,便满口应承道:“这个自然相送。”舒石芝道:“孩儿,这位小娘子便是我的媳妇了,何不请过来一见?”杜开先道:“爹爹,媳妇初相见,只怕到有些害羞,先行个常礼,明日再慢慢拜吧。”转发身对韩玉姿道:“娘子,过来见了公公。”玉姿暗地道:“官人,你的父亲难道是这等一个模样?教我好生不信。”杜开先笑道:“娘子,我都认了,终不然妳就不认他?莫要害羞,过来只行个常礼。”韩玉姿掩嘴道:“官人,这个怎么教我相见?”杜开先低低道:“娘子,便是如今乡风,做亲三日,也免不得要与公公见面的。”韩玉姿遂不回答,只得上前勉强万福。小二对舒石芝笑道:“你把些什么东西递手呢?”杜开先见他没要紧不住的说那许多浑话,便着他去打点三个人的午饭来。舒石芝问道:“孩儿,我却有一句不曾问你,你如今取了什么名字?”杜开先欠身道:“孩儿自七岁时,不肯冒姓外氏,曾向那梅花圃中,遂指梅为姓,指花为名,取为梅萼。后来因杜翰林收留,便把梅字换了,改姓名为杜萼,取字开先。”舒石芝道:“好一个杜开先!今后我便以字相呼就是。”杜开先道:“爹爹,孩儿但有一说,向年却是没奈何认居外姓,今日既见亲父,合当仍归本姓,终不然还叫做杜萼?”舒石芝想一想道:“孩儿讲得有理。况且你如今又做了这件事,在这里正该易姓更名。依我说,别人只可移名,不可改姓,你今只可改姓,不可移名,表字端然是开先,只改姓为舒萼便了。”杜开先深揖而应。舒石芝道:“孩儿,还有一事与你商量。想我当初在这里只是一个孤身,而今有了你两个,难道在这里住得稳便?不若同到长沙府去,别赁一间房子,一来便是个久长家舍,二来免得把你学业荒芜。你道这个意思好么?”舒开先道:“爹爹所言,正合孩儿愚见。但不知此去长沙府,还有多少路程?”舒石芝道:“不多,只有三十里路,两个时辰便可到得。”舒开先道:“既如此,孩儿还带得些盘缠在这里,我们今日就此起身去吧。”原来舒石芝到这里多年,四处路径俱熟。舒开先便催午饭来吃了,当下取了些银子送店家,又把两钱银子谢小二。就在那地方上去买两副铺陈箱笼之类,连忙叫下船只,收拾起身。那小二一把扯住舒石芝,笑道:“你去便去了,只是莫要忘记了我这灶君大王。你便把起初这套衣服留在这里,待我们装束起来,早晚也好亲近亲近。”舒石芝道:“小二哥,休要取笑。我还缺情在这里,明日有空闲时节,千万到府里来走走。”小二又笑了一笑,大家拱手而去。
诗云:
总是他乡客,谁知天性亲。
相逢浑似梦,家计得重新。
古人有两句说得好: 至亲莫如父子,至爱莫如夫妻。这舒石芝与舒开先约有十几年不曾见面的父子,哪里还记得面长面短,只是亲骨肉该得团圆,自然六合相凑。那韩玉姿虽是与他通了私情,刚才两夜,又有一夜却是算不得的,便肯同奔出来,一段光景,岂不是个恩爱。如今且把闲话丢开。且说这舒开先到了长沙府,把身边的那些银子,都将来置了家伙什物。不要说别样,连那舒石芝的地理,烘然又行起来。你道他如何又有这个时运?看来如今风俗,只重衣衫不重人品,比如一个面貌可憎、语言无味的人,身上穿得几件华丽衣服,到人前去,莫要提起说话,便是放出屁来,个个都是敬重的。比如一个技艺出众、本事泼天的主儿,衣冠不甚济楚,走到人前,说得乱坠天花,只当耳边风过。
原来这舒石芝,今番竟与撑火的时节大不相似,衣服体面上比前番周全了许多,所以那里的人,见他初到,不知是怎么样一个地理先生,因此都要来把他眼睛试试。舒开先见父亲依旧行了运,老大欢喜,只当得了韩玉姿,重会了亲生父,岂不是终身两件要紧的事都完毕了,安心乐意把工夫尽尽用了一年。不觉流光迅速,又早试期将近。舒石芝道:“孩儿,如今试期在迩,何不早早收拾行装,上京赴选。倘得取青紫如拾芥,不枉了少年刻苦一场。”舒开先道:“正欲与爹爹商议此事,孩儿却有两件难去。”舒石芝道:“孩儿所言差矣。岂不闻男子汉志在四方,终不然恋着鸳帏凤枕,便不思量到那虎榜龙门上去么?”舒开先揖道:“孩儿端不为着这个念头。第一件,爹爹在家,早晚伏侍虽托在玉娘一人,虑她是个弱质女流,未免无些疏失。第二件,孩儿恐到京中,没个相知熟识,明日倘有些荣枯,可不阻绝了音信?”
舒石芝想道:“这也讲得有理。孩儿,我想你的日子虽多,我的年华有限,况且读书的哪个不晓得三年最难得过,难道为着这两年事,就把试期错过了?想来我们虽是在这里住了年把,并不曾置得一毫产业,有什么抛闪不下?只要多用一番盘缠,大家就同进京去,别寻一个寓所,暂住几时。待你试期后看个分晓,再作计处。”舒开先道:“如此恰好。只恐爹爹的生意移到那里,人头上不晓得,恐一时有些迟钝。”舒石芝微笑道:“孩儿,俗语两句说得好;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再莫虑着这一件。如今可选个吉日,早早进京要紧。”舒开先道:“爹爹,孩儿想得试期已促,既带了家眷同行,一路上未免有些耽延。拣日不如撞日,便把行李收拾起来,就是明日起身也好。” 舒石芝道:“孩儿,这也讲得有理。你可快进去与玉娘商量,趁早打迭齐备,我且走到各处,相与人家作别一声。倘又送得些路赆,可不是落得的。” 舒开先便转身与玉姿商议定了。当下打迭行装,还有些带不去的零碎家伙,都收拾起来,封锁在这屋下,托付左右邻居。 次日巳牌起身前去。那一路上光景,无非是烟树云山,关河城郭,这也不须絮烦。且说他们不多几时就到京中。将近了科场时候,各省来赴试的举子,纷纷蚁集,哪个不思量鏖战棘闱,出人头地。
原来那里有个关真君祠,极其显应,每到大比之年,那些赴试的举子,没有一个不来祈梦,要问个功名利钝。这舒开先也是随乡入乡,三日前斋戒了,写了一张姓名乡贯的投词,竟到神前,虔诚祷告。待到黄昏时候,就向案前倒身睡下。这舒开先正睡到三更光景,只听得耳边厢明明的叫几声舒萼,忽然醒悟,带着睡魔,朦胧一看,恰是一条黑暗暗的汉子,站在跟前。 你道怎生模样?但见:状貌狰狞,身躯粗夯。满面落腮胡,仅长一丈;一张乌黑脸,颇厚三分。说他是下水浒的黑旋风,腰下又不见两爿板斧;说他是结桃园的张翼德,手中端不是丈八蛇矛。细看来,只见他肩担着一把光莹莹的偃月钢刀,手执着一方红焰焰的销金柬帖。舒开先猛地里吃了一惊。那黑汉道:“某乃真君驾前侍刀大使周仓的便是。这个柬帖,是真君着某送来,特报汝的前程消息。”
舒开先却省得日常间关真君部下,原有一个执刀的周仓,便不害怕,连忙双手接了,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句道:
碧玉池中开白莲,庄严色相自天然。
生来骨格超凡俗,正是人间第一仙。
舒开先看了,省得是真君第二十二道签经也,便欲藏向袖中。周仓道:“真君有谕:这柬帖上说话,只可默记心头,不令汝带去,使人知觉,泄漏天机也。”舒开先便又一看,依旧双手送还。蓦地里只听得钟鼓齐鸣,恰是本祠僧人起来诵早功课,方才惊醒,乃是南柯一梦。不多时,只见案前人踪杂沓,早又黎明时候。遂走起身。向真君驾前深深拜谢。 转身看时,那右旁站的周仓,与梦中见的端然无二,又倒身拜了两拜。正待走出祠来,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杜开先兄,且慢慢去,小弟正要相见哩。”舒开先连忙回转头来,仔细一看。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康汝平。他也为应试来到这里。舒开先把腰弯不及的作了一个揖,蓦然想起前事,便觉满面羞惭。康汝平道:“小弟与兄间别数载,不料此地又得重逢。若不见却,这祠外就是敝寓,同到那里少坐片时,叙年来间阔之情。意下何如?”舒开先道:“小弟当时也是一时呆见,因此,匆匆不得与兄叮咛一别。何幸今日又得相逢,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了。”康汝平笑道:“杜兄,洞房花烛夜已被你早占了先去,如今只等金榜题名时要紧。”两人携着手,一同走出祠门。果然上南四五家,就是他的寓所。康汝平引进中堂坐下,慢慢的把前事从头细问。舒开先难道向真人面前说得假话,只得把前前后后私奔出来一段情景,对他备细说了一遍。康汝平道:“杜兄,你终不然割舍得把令尊老伯、令堂老夫人撇了,到这来么?”
舒开先道:“一言难尽。不瞒康兄说,那杜翰林原是小弟义父,小弟自褓时,家父因遭地方多事,把我撇在城外梅花圃里,脱身远窜。后来亏那管圃的,怜我是个无父母的孤儿,就留在身边。及至长成七岁,便送到杜翰林府中。那杜翰林见小弟幼年伶俐,大加欢悦,就抚养成人,作为亲子。这却是以前的话说。不想那年奔出韩府,来到长沙村酒店,蓦地里与家父一旦重逢。”康汝平笑道:“杜兄,这件是人生极快乐的,也算得是个久旱逢甘雨了。但是一说,杜兄如今还该归了本姓才是。”舒开先道:“小弟原本姓舒,就是那年已改过了。”康汝平道:“既然如此,小弟今后便不称那杜字了。敢问令尊老伯可还在长沙么?”舒开先道:“家父也是同进京的。”康汝平道:“小弟一发不知,尚未奉拜,得罪,得罪!请问舒兄,那韩氏尊嫂,可同到此么?”舒开先道:“也在这里。”说不了,只见那帘内闪出一个女人来,他便偷睃几眼,却与玉姿一般模样,心下遂觉有些疑虑,便问道:“康兄的尊嫂可也同来在这里?”康汝平笑了一声道:“小弟正欲与兄讲这一场美事。” 便走起身,坐在舒开先椅边,遂把韩相国相赠蕙姿的话说一遍。
舒开先道:“有这样事,果然好一个宽洪大度的相国,此恩此德,何时能够报他?”康汝平道:“舒兄请坐,待小弟进去,着蕙姿出来相见。”舒开先站起身道:“这个怎么敢劳?”康汝平笑道:“舒兄,这个何妨。我和你向年原是同窗朋友,如今又做了共脉连襟,着难得的。却有一说,俗语道得好,姨娘见妹夫,胜如亲手足。” 便起身进去,不多一会儿,就同了蕙姿出来。舒开先恭恭敬敬向前唱喏,那蕙姿连忙万福。有诗为证:
交情间阔已多年,帝里重逢复蔼然。
况是内家同一脉,亲情友道两相兼。
蕙姿见罢,依旧走进帘里坐下,轻轻的启着朱唇道:“适才闻说我玉娘舍妹,也与官人同到这里,不卜可迎过来一见否?”舒开先道:“令妹时常念及,也恨不能再图一见。不料今日重会京中,姊妹团圆,岂非天数?康姨既欲与令妹相见,何不就屈到敝寓去盘桓几日,却不是好?”康汝平道:“舒兄,她姊妹们年来不见,未免有些衷肠说话,恐令尊老伯在家,两下语言不便。还是迎尊嫂过来见一见吧。”舒开先满口应承,遂起身揖别。 回到寓所,见了韩玉姿,到不提起祈梦缘由,竟把这些说话讲个不了。 那玉姿见说蕙姿姐姐已随康公子同来,巴不得立时一见。把那年从奔出来之后,韩相国怎么一个光景问讯明白,便叫一乘轿子,抬到姐姐那里。 那蕙姿听见妹子来了,欢天喜地,把个笑脸堆将下来,连忙近前迎接。到了堂前,两姐妹相见礼毕。有诗为证:
忆昔私行话别难,今朝相见喜相看。
天将美事俱成就,不似侯门婢子般。
蕙姿便把妹子迎到后厅坐下,迎着笑脸道:“妹子,妳还记得在相国房中的时节,讲那句‘又做出前番勾当’的说话呢?”玉姿红了脸道:“姐姐,难道瞒着妳?那个时节只要事情做得机密,哪里还顾得嫡亲姊妹。望姐姐莫把前情提起罢了。”蕙姿道:“妹子,我姐姐只道与妳一出朱门,此生恐不能相见,怎知今番却有个重逢日子。”玉姿道:“敢问姐姐,那日我们私奔出来,不知老爷在妳面前有什说话?”蕙姿道:“再没有什说话。只是那杜府的聋子,把那股凤头钗送与老爷,老爷看了,却不知清白,便道妳们两个不只有了一日的念头。”玉姿道:“姐姐,老爷既知道了,后来曾着人缉访么?”蕙姿道:“那时杜翰林就来商议,要老爷先出一张招帖,把妳寻觅。老爷说道:‘我怎么好出招帖,他既做得打得上情郎的红拂妓,我便做得撇得下爱宠的杨司空。’杜翰林见说这两句,便道:‘杜官人是个螟蛉之子。’两家都不思量寻访了。”玉姿道:“姐姐,好一个汪洋度量的老爷。妹子虽是走了出来,哪一个日子不想着他。如今又不知他的身子安健否?”蕙姿道:“我为姐姐的,前月因要同进京来,特去拜辞他,问他身子安否若何。他回说好便好了些,只是成一个老熟病,不能够脱体哩。”玉姿道:“我不知哪一个日子,能得去望他一望。”蕙姿道:“这有何难!只等妳官人中了,便好同去见他一见。”玉姿道:“姐姐敢是讥诮着妹子了,这日子可是等得到的么?”姊妹两个说了又笑,笑了又说。看看天色傍晚,玉姿便要与姐姐作别起身。蕙姿一把扯住道:“妹子,只亏我和妳打伙这十六七年,如今刚才来得半日,就要思量回去,难道再在这里住不得几个日子么?”这蕙姿哪里肯放。玉姿见姐姐苦留不过,只得又住了一日,然后动身。 两家自此以后,做了个至亲来往。 这蕙姿隔得五六日,便把妹子接来见面一遭。 这康汝平又向关真君祠里租了两间空房,邀了舒开先一同在内,杜门不出,整整讲习个把多月。这正是心坚石也穿,他两个一向原是肯读书的,只是有了那点心情,牵肠挂肚,所以把工夫都荒废了。 如今心事已完,却才想那功名上去,是这一个月就胜了十年。 一日徐步殿堂,只见案前有一个人在那里讨签。
两个仔细看时,都觉有些认得,一时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又不好上前相问,只得站住,看了一会。那人讨完了签,回头见他二人,也觉相认,遂拱手问道:“二位敢是巴陵康相公、杜相公么?”舒开先与康汝平连忙答应道:“正是。老丈颇有些面善,只是突然间忘记了尊姓大名。”那人道:“二位相公果然就不认得了?正是贵人多忘事。老朽就是巴陵凤凰山清霞观的李乾道士。”两个方才省得,大笑一声道:“原来是李老师。得罪了。”你道这李道士为着什事进京?平昔也有些志向的,却来干办道官出去的意思。这舒开先与康汝平隔得不上二三年,如何就不相认得?这也不是他们眼钝,只是李道士这几年里边操心忒过,须鬓飞霜,脸皮结皱,颓塌了许多,因此略认些儿影响。三人唱诺罢,舒开先问道:“老师为何也到京来?”李道士笑道:“二位相公此来为名,老朽此来,不过图些利而已矣。”康汝平道:“老师为哪件利处?”李道士道:“不瞒二位说,老朽去年收得个愚徒,倒也伶俐,便把观中事务托付与他。所以特进京来,思量干办一个道官回去,赚得几个银子,买些木料,把敝观重新修葺起来。一来省得祖业倾颓,二来再把圣像重整,三来老朽不枉在观中住持一世,待十方施主,后代法孙,也常把老朽动念一动念。”舒开先道:“这就是名利两全了。”李道士道:“两位相公,难得相遇在这里。老朽还有一言动问。”康汝平道:“殿后就是我们书房,老师请同进去,略坐一会,慢慢见教何如?”李道士道:“原来二位在这里藏修,妙得紧,妙得紧!”三人便同进去。
但不知这李首士问起是哪一件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老堪舆惊报状元 郎众乡绅喜建叔清院
诗:
鹏翮乘风奋九秋,朱衣暗点占鳌头。
露桃先透三层浪,月桂高攀第一筹。
画壁已悬龙虎榜,锦标还属鶺鴒洲。
东风十二珠帘面,争羡看花得意流。
你道这李道士突然相遇,就有什么说话问得?恰正要问的是舒开先前年那段光景,便欣然随了他两个走到房里。未曾坐下,先问道:“二位相公,敢是一同到京的么?”康汝平道:“一个在先,一个在后。”李道士道:“老朽却想不到,若趁了二位的便船,一路上可不还省用些盘费。但有一说,二位相公一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足拟如兰之固,缘何到分在前后起身?”康汝平道:“老师有所不知,我便在巴陵,舒兄一向在长沙,所以两处动身,到这里方才相会。”这李道士只晓得舒开先前年那番勾当,却不晓得他到长沙来,又与父亲重会。听见康汝平叫了一声“舒兄”,心下便疑惑起来道:“康相公,怎么杜相公又改了姓?”康汝平又把他到长沙认父亲的话,仔细明说。李道士把头点道:“这也是件奇事了。老朽去年虽是听得梅花观里许师兄谈起,略知一二大概,今日才晓得个详细。”舒开先道:“不知许老师近年来还清健否?”李道士叹口气道:“哎!许师兄已衰迈了。他不时还想念着舒相公,每与老朽会着,口中屡屡谈及。”舒开先道:“老师,可晓得杜翰林后来曾有什么话,与许老师谈着么?”李道士道:“这到不曾听见讲起。二位相公,老朽起身时节,说朝廷命下,钦取杜翰林老爷进京主试,可曾知道这个消息么?”舒开先惊讶道:“老师,果有些事么?我们倒不曾探听得。”康汝平道:“舒兄,这也容易。我们就同到报房去问一问,便见明白。”李道士道:“老朽敝寓,就在监前,回去恰好同路。”舒开先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我们顺便到李老师寓所奉拜一拜,却不是好。”李道士道:“老朽还未及虔诚晋谒,怎么敢劳二位相公先顾?”康汝平笑道:“少不得要来奉拜的,只是便宜又走一次。”三人出了祠门,一问一答,径自同路而走。探听是果然命下,大主考是巴陵杜灼。恰好大选开场。你看纷纷举子,哪一个不思量姓名荣显,脱白挂绿。待得三场已毕,只见金榜高张,第一甲第一名是舒萼,湖广巴陵人。好些走报的,巴不得抢个头报,指望要赚一块大大赏钱,乒乒乓乓直打进寓所来。
原来那个地理先生,又是晓得卜课的,正在那里焚香点烛,祷告天地,拿了一个课筒,讨一个单单拆拆。忽见那一伙走报的,打将进来,唬得手酥脚软,意乱心忙,把个课筒撇在地上,慌作一团。这些走报的,哪里晓得这个就是太老爷,一齐扯拽道:“他家相公已中了头名状元,不必你在这里捣鬼。快快请出,我们好接他亲人出来写赏钱哩。”舒石芝恰才吃了一惊,如今又听得孩儿中了状元,老大一喜,索性连个口都开不得了。没奈何,挣了半日,方才说得出道:“列位老哥,这舒萼就是小儿。”看来如今世上的人,果然势利得紧,适才见他拿了个课筒,便要撵他出去,如今听说是他孩儿,个个便奉承道:“原来就是舒太爷,小的们该死了。”你看众人磕头如捣蒜一般。
舒石芝道:“列位莫要错报了。我小儿哪里有这样的福分,中得状元。”众人道:“这个岂有错报之理!求太爷把赏银写倒了。”舒石芝大喜道:“这却不消写得,若是小儿果然中了状元,决然重重相谢。”众人道:“还要太爷写一写开。”舒石芝道:“列位要写多少呢?”众人道:“也不敢求多,只是五千两罢。” 舒石芝把面色正了,道:“怎么要这许多。写五两罢。”
众人一齐喧嚷道:“太老爷,我们报一个状元,只要打发得五两赏赐;若是报一个进士,终不然一厘也不要了?也罢,只写三千。”舒石芝便有些封君度量,也不与他说多说少,拿定主意,提起笔来,便写下五百两。众人见是状元封君的亲笔,只要明日得个实数也尽够了,哪里再还计论。
正待作谢出门,舒石芝又扯住问道:“列位,可曾见那二三甲里,有几个是我湖广巴陵人?”众人道:“太老爷,共来三百五十名进士,哪里记得完全?只有三甲结末这一名,叫做康泰,也是湖广巴陵人。”舒石芝大骇道:“呀!果然康泰中在三甲末名!”众人道:“敢是太老爷的熟识么?”舒石芝道:“这是我小儿自幼的同窗朋友。”众人笑道:“一个当头,一个结尾,是着实难得的。”一齐闹烘烘走出门去。原来功名二字,果然暗如黑漆,却是猜料不来的。你若该得中来,自然那鬼神必有预兆,所以舒开先该中状元,那关真君便向梦中明明预报。可见梦寐之事,也不可不信。诸进士当日一齐赴琼林宴罢,次早清晨,俱来参谒大主试座师。原来这个座师就是杜灼翰林。
他见第三甲末名是个康泰,便晓得是康司牧的公子。只是这头名状元舒萼,心中狐疑不决,正要见一见是怎么样一个人物。遂唤听事官,吩咐诸进士,暂在叙宾厅请坐,先请一甲一名舒状元公堂相见。诸进士哪里晓得有个螺蛳脑里弯的缘故,都议论道:“决然先要叙一叙乡曲了。”舒状元连忙进去,直到公堂上,行了师生之礼。杜翰林把舒状元觑了几眼,便有些认得,吩咐掩门,后堂留茶。
原来舒状元虽然明知是他义父,巴不能够相认一认,就徐步到了后堂,分师生叙坐。杜翰林问道:“贤契,青年首登金榜,极是难得。老夫忝居同乡,正要慢慢请教。但不知贤契祖籍还在哪一府?”舒状元欠身道:“门生祖籍就是巴陵。谨有一言,不敢向恩师尊前擅自启齿。” 杜翰林道:“老夫正要请教,贤契何妨细讲一讲。”你道他两家难道果是不相认得么?只因舒状元把杜姓改了,所以有这一番转折,却怪不得杜翰林怀着鬼胎。这舒状元又不好明认,便把幼年间情事备陈一遍。杜翰林呵呵大笑道:“我道有些认得,原来贤契就是杜开先。”舒状元连忙跪下道:“门生原是杜萼。”杜翰林一把扯起道:“快请起来!适才还是师生,免不得要行大礼。如今既是父子,到不可不从些家常世情。”舒状元便站起身来。杜翰林道:“我当初只道你做了这件短见的事,此生恐不能够有个见面的日子。不想到得中了状元,可喜可羡。不知你缘何又改姓为舒?”
舒状元就把到长沙遇着亲父的话,便说了几句。杜翰林道:“原来又遇尊翁,一发难得的了。我初然意思,指望认了状元回去,光耀门闾,如今看来,却不能够了。”舒状元道:“为人岂可忘本?亲生的、恩养的总是一般。想舒萼昔年若非深恩抚养,久作沟渠敝瘠,今日焉能驷马高车?这个决然便转巴陵,一则拜谢夫人孤儿赖抚之恩,二则拜谢相国穷寇勿追之德。”杜翰林道:“言之有理。我闻得三甲末名的康泰,就是司牧君的公子,可是真么?”舒状元道:“这正是汝平兄。”
杜翰林道:“我也要另日接他进来一见,却还在嫌疑之际。少不得要在这里定一个衙门观政,还有日子,慢慢拜望他吧。如今只要寻一个便人,待我写一封书,报与夫人得知便了。”舒开先道:“这也容易,凤凰山清霞观李老师,正在这里干办道官,专待榜后起身回去。待舒萼回到寓所,写一封书,浼他捎到府中就是。”杜翰林道:“难得有这个便人,倒要浼他早去。待我还要封书去韩相国要紧。”状元道:“既然如此,那李老师只在三五日内就要动身了。”杜翰林道:“你尊翁也同做一寓么?” 舒状元道:“家君也在这里。” 杜翰林道:“这却不难,待我少刻与诸进士相见了毕,回衙就把书写停当,明日少不得奉拜尊翁。那时顺便带来就是。”商议定了,依旧出到公堂,便唤开门,请诸进士上堂相见。那诸进士哪里晓得其中就里,单单只有康汝平还知其故。他两个只当在后堂做了这半日的戏文。有诗为证:
易姓更名上紫宸,宫袍柳色一时新。
今朝重谒台春面,方识当年沦落人。
说这李乾道士带了两封书,一封是杜翰林送与韩相国的,一封是舒状元送与杜夫人的,不惮奔驰,星夜回到巴陵。先到杜府投递。那夫人听说京中有书寄来,只道是翰林寄回的家书,连忙着人把李道士留下,待要看了书上说话,再问几句口信的意思。将书看时,只见护封上是舒萼图书,拆开一看,方才晓得新科状元舒萼,就是当初收为义子的杜萼,老大欢喜道:“谢天谢地,我只道他一去,再也不能够有个音信回来,怎知今日倒中了状元。只是他原名唤做杜萼,如何书上又写着舒萼?这个缘故,必然待他回来方才晓得。”随即着人出来问李道士道:“可知道我杜老爷几时回来的消息?” 李道士回复道:“杜老爷只等复命就回来了。”杜夫人便吩咐整治酒肴款待。李道士再三推却,遂告辞起身。杜夫人当下就与众族人计论,打点建造状元坊,竖旗杆,立匾额。
那些族人都说道:“又不是我们杜门嫡派,明日外人得知,只道附他势耀,可不惹人笑话?”
杜夫人见说,就心下想一想,只得又把这个念头付之冰炭了。说这李道士离了杜府,带了杜翰林那封书,一直再到韩府。门上人先进禀知相国。相国疑虑道:“我想那杜翰林,自当初他义子杜开先去后,至今数年未曾一面。况且如今奉旨进京主试,料来与我没什统属。可令那李道士进来相见一见,看他有什话说。”李道士连忙进去,见了韩相国,便向袖中取出书来,双手送上韩相国。相国接来,当面开拆,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大笑一声,道:“有这样事!我道这巴陵从来不曾有个舒萼,不想就是那杜开先。古人道得好:尚可移名,不可改姓。他为何就把姓改了?”李道士道:“韩老爷可不知道,那舒状元自从出了府门之后,就奔在长沙道上,不期在茅店中,与亲父舒石芝偶然会着。两下说起前情,当就厮认,所以仍归本性。”韩相国道:“原来如此。茅店中遇着亲父,金榜上占了状元,这两件,难道不是天上掉将下来的大喜事么?还要请问一声,他既改了舒萼,那时杜老爷如何复认得来?”李道士道:“其时杜老爷的意思,也想道巴陵并没有这个舒萼,敢是疑虑到状元身上去。因此等到诸进士参谒之时,先请状元进见。两个就在后堂,把始末根由的说话,一问一答,备细谈了半日,方才说得明白。后来众进士知了这些说话,没有一个不说道是一桩异事。”韩相国问道:“你可晓得他父亲舒石芝,后来曾与杜老爷相见么?”李道士道:“怎不相见?状元头一日去参见,两下厮认了,第二日杜老爷便来拜舒太爷。两位也整整说了半日。”韩相国道:“如今状元在京,曾与杜老爷一处作寓,还是两处作寓?”李道士道:“小道起身的时节,状元端与舒太爷同寓。只闻得说,末名康爷要在京听拨观政,打点移来,与状元同寓。却不知后来怎么了。”韩相国道:“他两个原是同窗朋友,如今又是同榜,正该同寓。只是状元既遇着了亲爷,从今以后,我这巴陵,未必有个再回转的日子。”李道士道:“小道闻得状元说,只在目下打点回来,探望杜夫人,少不得要来参见老爷。”说不了,只见门上人拿了一个帖子,进来禀道:“袁少伯老爷,着人在外来下请帖。”韩相国正接帖子到手,李道士正走起身,韩相国留住道:“待我打发了来人,还再在这里细谈一谈去。”李道士道:“不瞒老爷说,小道敬承杜老爷台命,特地赍书投上。诚恐稽迟,因此未敢回敝观去哩。”韩相国道:“既然如此,我却不敢久留。”遂起身送出仪门。有诗为证:
大志私行三两年,孤儿寡女虑难全。
谁知金榜能居首,不意鳌头已占先。
自此可遮前日丑,从今安计旧时愆。
封书远寄传消息,试问多端月欲圆。
说这李道士别了韩相国,出得城来,渐觉红轮西坠,思量要到凤凰山,却又回去不及。只得径到梅花观里,顺便望一望许叔清,就好借他观中,宿歇一宵。正走进观门,见那东廊下站着一个后生道士,穿了一身孝服。李道士向前仔细认了一认,原来就是许叔清的徒孙。那道士却也认得是李道士,连忙过来问道:“老师,敢是凤凰山清霞观李老师么?”李道士道:“然也。我在京中回来,特地来访许叔清师兄,敢劳传说一声。”那道士道:“老师想不知道,我家许师祖三月前偶得疯症,已身故了。”李道士大惊道:“有这等事,他的灵柩如今还停在哪里?烦你引我去见一见。”那道士道:“现停柩在后面客厅里,请老师进去就是。”李道士便叹一口气道:“这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时祸福。”两个就一同来到客厅里,果见有许叔清灵柩停在中间,李道士就向柩前拜了几拜,十分悲咽。有诗为证:
生平同正道,今日隔幽明。
纵堕千行泪,焉知伤感情。
那道士道:“老师,今日多应回观不及了,自到净室里安宿吧。”李道士道:“我一向在京中,如今恰才回来,特地望望许师兄,不想他早已亡故,我尚歉情,怎敢搅扰?”那道士道:“说哪里话,老师与我师祖道义相交,意气相与,非只一日。我们晚辈正要另乞垂青,终不然师祖亡过,老师便把这条路断绝了不成?”李道士笑道:“说得有理。明日少不得两家正要往来,就劳指引到净室,借宿一宿。”道犹未了,那道童搬出晚饭来。两人饭毕,那道士便向柩前拿了一枝残烛,引了李道士到净室里。原来这净室却是许叔清在时做卧房的。李道士走进去,看见收拾得异样齐整,便问道:“这间净室,还是哪一位的?”那道士道:“这原是许师祖的卧房。”李道士道:“我谅来决是许师兄的净室了,果然他收拾得精致。尝闻他在生时节,专好吟诗作赋,待我把架上捡一捡,看有什么遗稿存下,拿些去做故迹也好。”那道士道:“老师有所不知,我家许师祖近来这几年渐觉老迈,那条吟诗作赋的肚肠不知丢在哪边,只恐怕没有什么诗稿遗下哩。”李道士道:“虽然没什遗下,也待我捡一捡看。” 便把烛台拿将过来,向架上翻了一会。只见一部书里藏着一个柬帖,写着两行字道:
第一甲一名舒萼,湖广巴陵人。
第三甲末名康泰,湖广巴陵人。
李道士看了,老大吃一惊道:“这分明是许师兄的笔迹!难道他三月前,就晓得他两个是今科同榜的?好古怪,可知许叔清在日,道行有成,知过去未来,所以预知二人未来之事。”李道士知他有些道行,遂向巴陵城中各处乡绅极力称扬。众乡绅各捐赀筑了一座宝塔,把他安厝,便把梅花观改为叔清上院。
但舒状元京中几时到家,来叔清上院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夫共妇百年偕老 弟与兄一榜联登
诗:
诗书端不负男儿,一举成名天下知。
昔日流亡谁敢议,今朝显达尽称奇。
双妻逊长从来少,二子同登自古稀。
利遂名成心意满,归来安享福无涯。
说这舒状元自写书与李道士寄来,不觉又是两个多月。一日,杜翰林于关真君祠内设席,请他与康进士二人。饮酒之间,舒状元与康进士陡然谈起当初祈梦一事。杜翰林问道:“二位当日梦中,曾得些什么佳兆么?”舒状元便把梦里缘由一一说知。杜翰林道:“原来得了这样一个奇梦,岂不是关真君的灵感?”康进士道:“舒兄,你当日既有此梦,何不与小弟一讲?”杜翰林道:“贤契,天机不可漏泄,不说破的妙。”
舒状元道:“康兄,你我蒙真君保佑,俱得成名,神明之德,不可不报。愚意正欲与兄商量,捐些赀费,要把圣像重装,殿宇重建。未审尊意如何?”康进士道:“舒兄既有此意,小弟无不从命。” 舒状元便唤庙祝过来商量,估计人工木料并一应等项,须用千金。次日就各捐五百两。择日兴工,不满两月之期,把一所真君的祠宇,焕然一新,真君圣像遍体装金。有诗为证:
圣像巍巍俨若生,颓垣败栋一时更。
真君托梦非灵显,焉得舒生发至诚!
不数日,巴陵有讣音至,说康司牧公身故。康进士闻讣,痛悼不已。杜翰林与舒状元再三宽慰。次日就要整顿行李,回家守制。舒状元道:“康兄既为令尊老年伯丧事急于回去,但程途遥远,跋涉艰难,不可造次。若再消停得几日,杜老师有回家消息,大家乘了坐船,一齐回去,却不是好!”康进士强作笑颜道:“父丧不可久滞他乡。若杜老师果然回去,便等两日,这也使得。”说不了,只见杜翰林差人来说:“昨日命下,钦赐驰驿还乡,只是三二日内起马。”康进士与舒状元大喜,各自吩咐家人收拾行李,专候登程。 杜翰林吩咐打点两只座船,一只乘了舒状元、康进士、两家家眷,一只乘了自己并舒太爷,择早日开船朝行暮止,将及半月,就到巴陵。那李道士得知他们回来,连忙同清霞观道士远出迎接。杜翰林问道:“二位从哪里来?”李道士道:“小道是凤凰山清霞观道士李乾,特来迎接杜老爷、舒老爷、康老爷的。”舒状元、康进士听说是李道士,就着人回复道:“舟中不便接见,权留在梅花观里,明日面拜。”李道士便同了那道士回到叔清上院住下。杜翰林与舒太爷的轿子在前,舒状元与康进士的轿子在后,进了城。康进士先别回去。舒太爷对杜翰林道:“实不相瞒,学生久离巴陵,已无家舍,须在此告别,好寻寓所安歇。”杜翰林道:“学生与老先生正是通家至谊,我家尽有空闲房屋,任凭选择一所便是。”舒太爷道:“虽承美意,只恐在府上搅扰,不当稳便。”杜翰林笑道:“老先生觉有些腐气,这句话一发不像通家的了。”舒太爷也笑,一齐杜府中来。那杜翰林许多亲戚闻知翰林与状元同回,早已知会,齐来庆贺。 舒状元下轿,进到厅上,便请杜夫人出来拜见,杜夫人欢喜得紧,也不管舒太爷在那里,连忙出来相见。舒状元先请父亲过来拜揖。那杜夫人原不认得这就是状元的亲父,乍会之间,又不好开口问得,勉强向前道个万福。然后过来,再与状元相见。舒状元恭恭敬敬,把交椅移在当厅,再三请夫人坐了拜见。夫人坚执不允,舒状元便倒身下拜。杜夫人一把扯住道:“状元,这个如何使得?只行常礼吧。”舒状元道:“若非夫人自幼抚养训诲成人,早作沟渠饿莩,焉能得有今日?”杜夫人笑道:“若提起幼年间事,还不得倾心。若说今日,真是状元的手段,如何归在我身上。惶愧,惶愧!”舒状元只是拜将下去。杜夫人扯他不住,却也受了几拜。便问道:“状元的夫人可同回来么?”舒状元微笑道:“不瞒夫人说,未曾婚娶。”杜夫人道:“你那年却是有了夫人去的。”舒状元答应不来,但把脸儿红了又红。杜翰林道:“夫人,且慢进去。舒状元的宅眷,随后便到了。”杜夫人道:“我正要问这个舒字明白。状元原名杜萼,前番写书回来,书上改了舒萼,今日老爷又称舒状元,却怎么说?”杜翰林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位舒太爷,就是状元嫡亲令尊。 杜夫人惊讶道:“原来状元已有了亲父,因此方才的说话,都有些古怪。想将起来,我们端然是个陌路人了。”
舒状元道:“夫人何出此言?受恩深处,亲骨肉焉敢背忘?”杜夫人道:“状元还在哪里地方,得与舒太爷相会?”舒状元便把长沙道上相会的事,细说一遍。杜夫人正待再问几句,只见门上人进来禀道:“状元夫人到了。”杜夫人忙不及的起身出来,接了进去。相见礼毕,杜夫人笑道:“夫人一路来风霜辛苦,请进内房暂息。”韩夫人低低应了一声,挽手同进。有诗为证:
轻盈窈窕出天然,半是花枝半是仙。
试看低低相应处,娇羞真是使人怜。
当下大排筵席,虽是替舒状元洗尘,又是与舒太爷会亲。大家畅饮,将近二更时分。这舒状元却心满意足,越饮越醒,也不顾翰林与太爷在上,这个酒量不知从何而来。 杜翰林见他饮得无休无歇,遂教随从的把后面花厅铺设停当,烧香煮茗伺候。舒太爷对状元道:“今日初来,明日倘有乡绅拜望,若中了酒,不便接见,恐失体统。可早睡吧。”舒状元不敢有违父命,带了些酒意,站起身来,心里虽然明白,那脚下东倒西歪,好像写“之”字一般。杜翰林着人扶他进后花厅里去睡了。
原来日间那杜夫人却不晓得一个舒太爷同来,仓促之间,不曾打扫得房屋。杜翰林就陪舒太爷在书房里,权睡了一宵。次日清晨,韩相国特来相拜。这舒状元果然中了酒,却也起来不得。说便这等说,或者还是当时心病,不好相见,落得把中酒来推托,也未可知。但是别人不见也罢,至如韩相国,却是不得不见的。没奈何,连忙起来梳洗,出去相见。韩相国笑道:“状元少年登第,老夫亦与有光。今日看将起来,宁为色中鬼,莫作酒中仙。”舒状元是个聪明人,听说这两句,却有深味,便不敢回答,只得别支吾道:“舒萼不才,荷蒙天宠,皆赖老相国福庇。今日谨当踵门叩谢,不料反蒙先顾,罪不可言。”韩相国道:“还是老夫先来的是道理。”舒状元低着头道:“不敢。”韩相国道:“老夫有句话儿要动问,险些忘怀了。闻得状元在长沙道重会了令尊,可是真么?”舒状元就把从头至尾说完。韩相国道:“如今令尊老先生却在哪里?”舒状元道:“昨日也同到这里了。”韩相国道:“其实难得!可见有状元福分的人,屡屡撞着喜事。老夫在此,何不请令尊先生出来一见?”舒状元便请太爷与相国相见。舒太爷道:“小儿向年得罪台端,重蒙海函,老朽正欲同来叩谢,不期老相国先赐下顾。望乞原宥。”韩相国笑道:“窃玉偷香乃读书人的分内事,何必挂齿!”舒太爷背地对状元道:“既蒙相国恩宥,着你浑家出见何妨?”状元令夫人出见。夫人见了相国,倒身便跪。相国一把扶住道:“如今是状元夫人,怎么行这个礼!快请起来。”韩夫人红了脸,连忙起来,又道个万福,竟先进去。古诗为证:
今日何迂次,新官与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又诗为证:
昔为相国婢,今作状元妻。
相见惟羞涩,情由且不题。
韩相国道:“状元成亲已久,可曾得个令郎么?”舒状元道:“端未曾有。”韩相国大笑道:“看来状元倒是有手段的,只因还欠会做人。老夫今日此来,一则奉拜杜老先生并贤桥梓,二则却有句正经说话,要与状元商议。”舒状元道:“不识老相国有何见谕?” 韩相国道:“金刺史公前者闻状元捷报至,便与老夫商量,他有一位小姐,年方及笄,欲浼老夫作伐,招赘状元。不须聘礼,一应妆奁已曾备办得有,只待择个日子,便要成亲。不知状元尊意如何?”舒状元听了这句,却又不好十分推辞,便道:“舒萼原有此念,只是现有一个在此,明日又娶了一个,诚恐旁人议论。” 韩相国道:“状元意思我已尽知,现有这个,况不是明媒正娶,哪里算得!还是依了老夫的好。” 舒状元道:“容舒萼计议定了,再来回复老相国。”韩相国道:“此事不可急遽,先要内里讲得委曲,也省得老夫日后耳热。”相国就走起身作别,状元父子直送出大门,看上了轿,方才进来。舒状元当下便与夫人商议。韩夫人原是十分贤慧的,见说此言,毫无难色,满口应承道:“这是终身大事,况我与你无非苟合姻缘,难受恩封之典。我情愿作了偏房,万勿以我为念,再有踌躇也。”舒状元只道故意回他,未肯全信,因此假作因循,连试几日。那夫人到底是这句说话,并无二意。舒状元虽然放心,但念平昔恩爱之情,一时间心中又觉不忍。金刺史择日成亲,韩相国差人来说,事在必成,不由自己主张。到了吉日良时,金刺史府中大开筵席,诸亲毕集,乡绅齐来,笙歌鼎沸,鼓乐喧阗,金莲花烛,迎状元归去。巴陵城中,有诗赞之云:
其一
年少书生衣锦回,一时声价重如雷。
金家喜得乘龙婿,毕竟文章拾得来。
其二
乌帽朱衣喜气新,一身占尽世间春。
今朝马上看佳婿,却是巴陵道上人。
舒状元此时也只是没奈何,就了新婚,撇了旧爱。成亲一月有余,那一会不把韩夫人放在心上,眠思梦想,坐卧不宁,懊恼无极。几回要把衷肠事与金夫人说知,又恐金夫人未必如韩夫人贤慧,说了反为不美。总然瞒得眼前,焉能瞒得到底,是以延延捱捱,欲言半吐半吞,平日间郁郁不乐不悦。 金夫人见他如此。不知就里因由,或令置酒行乐,或令歌舞求欢,而闷怀依然如故矣。金夫人道:“君家状元及第,身居翰林,况有千金小姐为妻,罗绮千箱,仆从数百,可称富贵无不如意。何自苦乃尔,请试为我言之。”从此不时盘问,便巧言掩饰,终无了期,舒状元只得把心事一一对金夫人说。谁想金夫人之贤慧又与韩夫人一般。金夫人听见状元一说,便道:“状元既有夫人在彼,何不早说?就迎到这里,我情愿让他做大,甘心做小。同住一处,有何不可。”舒状元道:“我几番要对夫人说,诚恐夫人见嫌,所以犹豫到今。不料夫人有此涵容,真三生之幸也!”金夫人道:“她那里等你不去,只道我有什留难,倘若怨小于我,后边不好见面。再不可耽搁日子,待我便去告禀爹爹,明日就打发轿去,迎接回来,一同居住。在彼可无白首之吟,妾与状元可免旁人议论,岂不美哉!”舒状元道:“夫人美意,我已尽知。只怕令尊乃端方正直之人,居官居乡,无不忌惮,恐说起这事,未必有此委曲。与其说之不见其妙,莫若不说为高也。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请夫人三思。”金夫人道:“我爹爹虽然执性,亦能推己及人,只要礼上行得去,极肯圆融。比如我兄妹数人,惟我最爱,凡有不顺意处,我爹爹无不委曲。今我与状元是百岁夫妻,终身大事,我自有一番好话对爹爹说,我爹爹必然应允。状元不必叮咛,更添烦恼。”
当下夫人就去对金刺史公说。刺史公沈吟半晌,因问道:“吾儿此言,从何而来?”
金夫人道:“出自状元之口。”金刺史公道:“你爹爹一向闻状元原有夫人,恐怕我儿知之便不快活,故此不说。妳今既要接她回来,岂不是一桩美事?倘若去接韩夫人,舒太爷也须同接到这里。”金夫人道:“孩儿正欲如此,世间哪有媳妇不事舅姑的道理!”当下先着人去说知。次日,打发两乘轿,一乘去接舒太爷,差家人八名;一乘去接韩夫人,着丫鬟八人,一同去到杜府。那韩夫人虽然贤慧,见状元久恋新婚,一向不去温存,心中未免有些焦燥。金府轿来相接,未知好歹若何,欲去又不好去,欲不去又不好不去,进退两难,全没一些主意,遂与杜夫人商量。杜夫人道:“今日来接妳,决无歹意。况状元与妳恩爱无比,难道去了一两个月就把前情忘了,将妳奚落?金小姐虽然与状元结发,还未有一年半载;古道先入门为大,她年纪尚小,未有胆气。妳今放心前去,好便在那里,不好抽身便转。凡事都在我身上,不必沉吟。”
韩夫人听了杜夫人这一片话,狐疑尽释,心花顿开,欢欢喜喜,遂去梳妆,穿了盛装,作别起身,来到金府。原来舒太爷预先到了。韩夫人下轿,到了大厅上,先拜见金刺史公并刺史夫人,再见小姐。那小姐见了韩夫人,十分欢喜,满面堆下笑来,定要逊韩夫人作大。 韩夫人见金夫人谦下得紧,心下也有些不安起来。 就对金夫人道:“小姐阀阅名门,千金贵体,冰人作合。贱妾相门女婢,又与苟合私奔,自怜污贱,久不齿于人类,甘为侍妾,愿听使令。安敢大胆抗礼!”金夫人道:“夫人与状元起于寒微,历尽艰辛,始有今日,所谓糟糠之妻,礼不下堂。妾不过同享现成富贵而已。夫人居正,妾合为偏。”两个夫人妳让我,我让妳,妳你说一番,我又说一番,牵上扯下,逊了半日。金刺史公见她两个逊个不了,满心欢喜,遂大笑道:“我常虑此事,不能调停,今见两人如此,吾无忧矣。”又对韩夫人道:“汝父母双亡,与吾女都嫁状元一人。吾女之父母,即汝之父母,汝合拜我为义父母,汝与吾女拜为姊妹,合以姊妹称呼,均为状元妻,不分嫡庶。此天下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舒太爷道:“老亲家高见,名分从此定矣。”两个夫人遂不谦让,便同拜谢刺史公与舒太爷,然后与状元同拜。 有诗为证:
自古蛾眉惟嫉妒,焉能逊长作偏房?
借问舒君有何法,刑于二妇至今香。
是夜金府大排筵席,畅饮一宵。次日,巴陵城中,人人称赞,个个播扬,都说是一桩奇事。康进士闻知,备了表里,重新作贺。有诗赞云:
一凤跨双鸾,文身五彩备。
梧桐能共栖,和鸣天下瑞。
舒状元自有了这两个夫人,如鱼得水,过得十分恩爱。这两个夫人虽不分大小,也不知尔为尔,我为我,就是一个。到及一年光景。 两个夫人都生下一个孩儿,长名珪,次名璋,十分聪俊。舒状元满心欢喜。五六岁来,智慧无比,舒状元遂无心仕进,有意教诲二子矢志攻书。其母亦极力周支。一十八岁,兄弟同登甲科,俱授美职。父子三人,声闻显赫。此老堪舆眼力绝到,为子孙之至计也欤!后人有诗赞云:
世有堪与子,负人不可言。
然此舒姓者,应或种心田。
能得巴陵秀,生子杜开先,
早岁蒙家难,孤身幸瓦全;
读书文似锦,好色胆如天。
遇父巴陵道,求名第一仙。
座师即义父,同舟返故园。
多情韩相国,执伐结姻连。
双妻齐逊长,二子甲科联。
若非阴德大,谁似后人贤?